妙玉趴着身子刚刚说完“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不知要干什么”,随即又听到房子上“硌驳硌驳”的声音响个不断,每一声似乎都是恐怖的锤子敲打着人心。接着,又听到外面有人喊道:“抓贼呀!抓贼呀!”又有一个声音喊道:“上房里的东西都被人偷了!贼子跑到哪儿去啦?有人向东边赶去了!我们向西边去吧!”
接着,便听到一个老婆子的声音在喊道:“这里有人已经登到房顶上去了!”又有人喊道:“你们看,你们看!到了那里!”随即又听到房子顶上咯嘣咯嘣的声音,好像有人在砸瓦片,从屋顶上向下投掷。紧随其后便听到一名大汉的吼声:“该死的贼子!看你们往哪儿跑,老子不把你们砍成碎片!”随后又听到有人喊道:“有一个跑了!还有的趴在房顶上呢!”
这之后,喊声不断,飞瓦砸砖的声音也时断时续的可以听到。但声音越来越远,妙玉便以为相对安全了。但她哪想到,刚才一段乱喊乱砸的声音,竟把惜春吓晕过去了。妙玉和彩屏连忙给惜春掐人中,捏风池,拍胸脯,捶后背。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使惜春恢复了呼吸。所幸运的是,惜春的神智依然清晰。这真是给了处在恐惧及担忧之中的妙玉和彩屏以极大的安慰。
过了一会儿,有人传来了消息说:大部分贼子都逃跑了,但有一个被打死了。妙玉再也顾不了很多,以为相对安全的时刻已经来到。于是她便和丫鬟、老嬷嬷一起赶回到了栊翠庵。一路上自然仍有些担心受怕的。
到了栊翠庵之后,妙玉喝了半杯水,然后便开始了她凌晨的打坐。想起在惜春处受到的惊吓,不免又生出几分恐惧来。打坐完毕后,洗漱吃饭,恐怖感似乎渐渐的减淡,到当天晚上,日子总算平平安安的度过。
这天晚上,妙玉虽然上床就寝较早,但入睡的时间却较迟。除了丝丝缕缕的害怕和孤单的感觉之外,忽然又思念起宝玉来。并在空想的过程中获得了淡淡的甜蜜和苦涩。大约接近三更天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的入睡。
四更天的时候,她便点亮了灯盏,穿好了衣服下了床,独自一人在蒲团上打坐。过了一会儿,便唉声叹气的想道:“我从苏州玄墓山到京城来,本想修行传个声名的,却被这里请了来,并不能栖息他处了。昨天好心去看四姑娘,没料到反受了大惊吓,简直去掉了半条命。今天凌晨回来,坐在那蒲团上,总觉得不很安稳似的,——俗话说:‘一夜睡不好,十夜补不到’,大约的是没有睡好且受了惊吓的缘故吧。”这样想着,便仍然坚持着打坐。到了五更天的时候,身子打颤,越发觉得寒冷难耐。正想要叫一名伺候的人,忽然听到窗子外面一声怪异的响动,一下子便联想到了昨晚的恐怖,于是更加害怕心惊。叫喊了一声“来人”,可嗓子好像一下子没有打开似的,所喊出的声音并不响亮,而婆子、丫鬟的一个都没有过来。仍然坐着时,忽然感觉一股什么气味儿冲进了脑门,顿时感觉头颅昏沉起来,手脚也麻木了,竟完全不听了使唤。张口要喊“来人”时,只是嗓子里咕噜了一下,却没有能够喊出来。上夜的没有睡眠和经历的极度恐惧,至此似乎变得愈加严重起来。但她心里似乎仍然有些正常的感觉:她发现一个人蒙着脸面,手握短刀,似乎是想要刺杀自己。然而此时的她,似乎已经出离了恐惧,而变得十分的麻木了。她的身子猛烈抖动了一下,瘫倒了下去。想:今日可是死定了。
然而,她并没有感觉被刺杀。她反而感觉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旋即感觉被粗鲁的亲了腮帮子等处。她厌恶到极点,想要竭力的反抗,然而身子骨完全酥软了似的,没有了丝毫的力气。接着她感觉被人驮到了后背上,也能感觉出驮她的人在一步一步地移动着。——直到此时,妙玉始终没有搞明白:她是被贼人用闷香熏得昏昏沉沉的,而以至于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妙玉感觉不出被驮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好像有人轮换抱住她,后来好像翻围墙过去了。后来晕晕乎乎、模模糊糊的感觉好像被拖进了一辆车子,车子行驶得很快,颠颠簸簸的,车速很快,不知被运到了什么地方。
原来,是两个贼人把妙玉运到了城门外,而后快马加鞭,赶到了二十里坡,之后,妙玉又被拖到了一只船上。妙玉被捆绑着躺在船舱里。此时,贼人的首领命捧出了两罐子酒,又取出了两包肴肉、果品,跟几个贼人在舱外的船板上开始饮酒吃起肉来。
刚一杯酒下肚,贼人首领便放下了酒桮,不声不响的下到船舱,迫不及待的解妙玉的衣裳。此时的妙玉似乎神志清醒了些,便竭力的反抗贼人首领。这时,早已尾随贼首领进舱的一名黑脸贼人——也就是首先劫来妙玉的那个汉子——并不能容忍贼首领首先占有妙玉。他吼道:“此女是我劫来的!大哥应放过她!——再说了,强奸良女,不义!”
黑脸贼人的话一下子激怒了贼人首领,贼人首领回过头大吼道:“你还不快滚!不然,我杀了你!”
黑脸贼人哪里是省油的灯,他早已拔出了短刀,向贼人首领猛刺过来。贼人首领猛一闪身,同时拉起妙玉作为盾牌。黑脸贼人的刀子一下子刺中了妙玉的太阳穴,顿时血如泉涌。而当黑脸汉子拔出刀来准备再刺贼人首领时,他已经被贼人首领刺中胸膛了,血流如注。
贼人们没有来得及处理两具尸体,便拼命摇橹往南海方向仓皇逃去。到得南海后,将妙玉和那黑脸贼人分别掩埋到了那杂草丛的两个坑里。
……妙玉失踪的消息传布了开去。宝玉等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都不愿意将妙玉想象成已经埋入泥土的死鬼,而总是觉得她仍然活在人间。她的音容笑貌,常常萦绕于宝玉的脑海中,如浮现在宝玉眼前的后人之所谓的黑白电影镜头。
……当初,元春贵妃在确定省亲时日的前后,把宫中的一些太监及贾府上上下下的人忙得简直不可开交。
主要工程虽然已经完工,但辅助的装饰和打扮的工作却仍然十分繁杂。屋子,亭台,场地和道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拂尘及清扫,就忙碌了一整天还不止。纱绫,古董,文玩等等,都购置了很多。之后,鸟雀、禽兽等等也采买了回来。仙鹤、鹿,兔,鸡鸭鹅等,都交给了各班组去饲养。
以贾蔷为负责人的一班小尼姑、小道姑,已经排练成熟了二三十出杂戏。她们不但善于文艺表现,且也逐渐学会了念佛诵经,嗓音颇为伶俐而流畅。
贾政虽然不怎么熟悉具体的工艺和俗务,但心里却始终压着较为沉重的负担。在被贾赦、贾珍、贾琏等认为一切工作皆已经完毕之后,贾政仍然有些放心不下。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他拜请贾母到达园中,点点察看,处处斟酌,几乎连一块砖、一片瓦也不轻易忽略而过。贾母细细的巡视了一遍,感觉颇为满意,于是贾政才放宽了心。
于是,在夜晚人静的时候,贾政独坐于书房前,小心翼翼的题写文本,于次日恭恭敬敬的呈给了朝廷内官。等待了一日之后,得到了朝中的意旨:“于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贵妃省亲。”
贾政回到府中,恭敬地下跪,众人一律按爵位、辈分等排成队伍,下跪。贾政传达了朝廷的意旨。于是,庄严而神圣且带着无限荣光的忙碌便宣告开始。过年,原本是一年中最大最高的节日,而因为贵妃省亲的神圣盛大的日子仅仅晚于春节半个月,因而原先的春节则显得比往年要次要一些,甚至暗淡一些。
往年的捕鱼、杀牲、做馒头、蒸糕点、腌制咸肉咸鱼等等,几乎都是为着过年那个中心日子的,而现在,过年只是贵妃省亲的前缀日子,只是贵妃省亲之前的一个铺垫和准备,只是一波小小的浪涛。到了正月初二、初三的时候,府中便开始更加忙碌起来了。对如何接待贵妃的重大日子,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集中到了一处,进行了专力的研究、讨论和部署。这是最高的家族会议,是家族权力的最高峰。——当然,有时候,老祖宗贾母也有可能成为家族巨轮航行的舵手。
到了正月初八的这一天,数名朝中的内官奉命而来。他们深知自己是由宫中而来的,就像高贵漂亮的女子深知自己高贵漂亮一样,于是显得清冷,高慢,很少跟人打话。别人问他们话时,他们或不吭一声,或回答得极为简洁,以显示高深,神圣,莫测。他们看清了道路的方向、宽狭及平坦与否,然后确定了贵妃的更衣之处、接受礼拜之处,接着又察看了开宴的场所以及临时休息室等等。
第一批太监离开贾府回宫中,大约去汇报工作状况了;而第二批太监又正经、严肃且高慢地赶过来。据说,领头的是一名巡察地方总理关防的太监,虽然生理结构跟其他的太监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但职位较高,具有指挥别人的权力,甚至可以对别人颐指气使。他率领着许多小太监来各处关防,用幔幛围绕,遮挡,并指示贾府人员从什么地方出入,在哪里用膳,在哪儿启事,以及何处施以何礼等等。
在贾府的大门之外及附近的街道,又安排了工部的一些官员、小吏以及五城兵马司的人员来打扫街道,驱赶平民百姓及社会闲杂人员。贾赦、贾琏等人又监管着匠人们包卷烟火、扎糊花灯等。焚膏继晷,夜以继日,有些人眼睛熬红了,有些人身子骨熬瘦了。……到正月十四日,总算一切准备就绪。正月十四到十五的夜里,尽管好多人都已经疲劳不堪,但因为特殊日子的神圣和特别的显耀荣光,贾府上上下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入睡,而是激动、庄严和神圣地巴望着,等待着。
正月十五的五鼓时分,从老祖宗贾母始,直到贾蓉等,凡是具有爵位的——不管是恩赐的还是捐资而得的——都按照爵位的高低而穿衣、打扮,排列成迎接的队伍。此时的大观园内,盘龙被舞动于帐前,绣凤从帘后飞扬而出。金银散发出光彩,宝珠熠熠生辉。彩瓶中的花蕊娇媚明亮,宝鼎中的百合香烟雾袅娜。然而,一切是那么静悄悄,静悄悄,连清风儿也听不到,听不到。只要有了人的咳嗽,有了人的言语,好像庄重、庄严、神圣的空气就会被扯碎似的。而人们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贾赦、贾政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一班人在荣府大门之外,都静静的等待着。从街头至巷尾,都用帷幕遮挡得严严实实。起早的农夫或小商人,丝毫看不见帷幕之内的景象,于是更增添了神秘神圣的气氛,谁也不敢轻易发声而搅扰大事。
众人等啊等啊,忍耐心已经等到极限了。这时,忽然望见一名太监不紧不慢的晃悠悠骑马而来,贾政是有官爵且上了年纪的人,所以问太监话一般是能够得到回答的。贾政微微弓着腰,走向前,问道:“贵妃大驾快要幸临了吧?”
太监道:“还早得很呢!按计划,未时初用晚餐,未时正还得到宝灵宫拜佛,酉时初进大明宫领宴、看灯,然后才能请圣旨。只怕到戌时初才能起身呢。”——用后人之后人的话说,贵妃之大驾至少得八个钟头十个钟头才能到达这里。
凡是听懂了太监这些话的人,都暗暗吃了一大惊。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凤姐儿比较活络,灵巧,道:“既然时候还这么早,老太太和太太们不如暂且回房歇息吧,等到了时候,再通知她们也不迟啊。”
已经稍感疲劳了的贾母,很是赞同凤姐儿的话。于是她们暂且回房休息、等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