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锋想不明白,怎么会有江乐阳这么纯粹又善良的姑娘呢,每次说到自己这条腿,都好像在说掉了一根头发,眼神里连半分嫌弃都不曾有过。
“那又怎么样呢,霍金全身瘫痪还能当科学家,海伦凯勒靠手语也能当作家,你能工作能赚钱,修了新房子还能养活你弟弟,已经比很多四肢健全的人更厉害了,哪怕没有一条腿,你就不是你了吗?”
江乐阳刚当班主任的第一年,学校的思政主任让她负责领学全国自强模范表彰大会,学生们看完直播就结束了,她还要负责写学习心得。
刚开始觉得是令人厌烦的额外任务,可是当她看着或坐着轮椅、或手持盲杖的残疾人,站在摄像机前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们身有缺陷,却什么都能做、甚至比健全人更加优秀,江乐阳才逐渐明白,残障人士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同样接受教育、有远大理想、并且可以照顾好自己。
那是江乐阳入职之后写的第一份学习心得,也是唯一一篇让她写到眼含热泪的学习心得,后来她会在大街上留意无障碍设施,也平等对待遇到的每一个残疾人。
所以她和陆锋相处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同情或者歧视,更多的是敬佩。
她几乎是下意识说出这些话,陆锋却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刚从部队退伍的时候,政府原本想给他在机关找一个闲职,每天上班打卡,坐办公室领钱就行,他立了大功、得到这样的待遇也是情理之中。可他果断拒绝了,无非就是心里想争一口气,想证明自己即便残了一条腿,仍然是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不需要特殊照顾,不需要被当作残疾人,只想堂堂正正靠自己的双手生存,想找到自己在部队之外的价值。
哪怕真的很不方便,他没法开车、自行车也不能骑,出门都很费劲,有时候钻到车底去修车,他得手脚并用地爬出来,阴雨天气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疼痛更是家常便饭。
老领导说他是脾气倔,邻居说他是脑子笨,放着铁饭碗不要,非要去当个体户,朋友亲戚都以为他是想多赚点钱。
只有江乐阳,用最纯粹的眼睛,看见了他身上的枷锁,也看见了他的心中所求。
又是一阵沉默。
原本前途无量的军官突然变成残疾,这样的落差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开解的,尤其陆锋逞强又要面子,心里装着什么事
都不愿意往外说,更不是轻易就能走出来,江乐阳就是有点职业病,看见学生闹情绪就总想解决一下。
不过她也不是陆锋的老师,只是两个人如果还要继续相处,就不能总是存着隔阂。
江乐阳回忆着这段时间的事情,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又接着问道:“陆锋,你是不是随时准备和我离婚?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跟我好好过日子?”
陆锋确实是这么想的,结婚证对他的约束意义不大,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两个人不同房,江乐阳就永远是自由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领证,你花两千块从江家把我买出来,不想要了就赶走,和旧社会买个丫鬟有什么区别?”
“不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我只是担心……担心你以后要离开。”
怎么会是买个丫鬟呢,明明陆锋更像是被她捡回来的宠物,项圈就握在江乐阳手里,去留也都由她。
“为什么?信不过我?”
是的,他信不过江乐阳对他的感情,真的能永远不离不弃,生怕她哪一天就会厌烦。
可是他又太相信江乐阳的为人了,他心里无比坚信,如果两人真的做了夫妻,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江乐阳都不会轻易抛下他。
哪怕她真的厌烦了,也会把自己当成一份责任去照顾。
陆锋不想成为她的累赘,脑海里又浮现出一场多年前的噩梦,艰难地开口说道:“我这条腿,是在边境执行任务的时候受的伤,粉碎性骨折,医生说救治不及时、而且骨折碎片太多,永远长不好了,神经也有损伤,不仅使不上劲,以后还会慢慢萎缩。”
是被空投的炸弹炸伤的,在山洞里高烧了三天,命硬才被后来的战友发现。
原本是要直接截肢的,可是老领导不辞辛苦送他去首都最好的医院,前后做了五次手术,才好不容易保住这条腿,至少现在还能让他站起来,不至于后半生依赖轮椅生活。
但那场意外带来的,不仅仅是伤了一条腿这么简单,那次任务之前,他本来是要提干的,可是回来就成了残废,而和他一起出任务的九个战友,尸骨无存。
身体上的伤口尚能愈合,心里的刺却从未被拔除。
“乐阳,我之前总想着,你还这么年轻。”
还有很多机会,会遇到更多更优秀的青年,何苦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陆锋的声音很轻,半晌之后才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可是我又舍不得。”
连喜欢都不敢开口,怕江乐阳因为同情留下,又舍不得放她离开。
他的挣扎和犹豫,还有怎么都理不清的思绪,全都交给江乐阳审判。
江乐阳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嘴唇动了动,好像还想说点什么,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她还是忍不住心软,握住了他放在身侧的手。
还用力捏了捏他的掌心,带着点惩罚的意味。
“陆锋,我是成年人了,不需要你替我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