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人都没有字从嘴里蹦出,一个颇僵的沉默。
周太太率先搁下碗筷,面色黑如浆泥,将楼梯木板踩得嗵嗵直响,周五爷毫无所动,接着用饭。
“别要去理她,我养身体这些天,她在家里很耍威风,就是要灭她一灭!看她能张扬到几时,竟是不记得这公馆究竟是姓周还是姓她杜流芳的杜了!”
周五爷的嘴角若是长了胡须,只怕此时已然哼哧哼哧被气得吹了起来。一面说,一面吩咐下人再上一双筷子给周怀鹤。
程筝已无心思夹菜,满心满眼都充塞着“又来一劫”的荒谬感,而周怀鹤自从摔了筷子便一言未发,薄薄的眼皮儿整场就没抬起来过,静静接了递过来的新筷子,在那里很是没心思的样子。
一顿晚饭吃得心不在焉,用完饭后终于可以散场,程筝是顶头痛的,很是用力气地思忖如何推了这要命的约。
将行至楼梯,还未踩上去,侧面一道影子晃过,手腕霍地被那人捉住,两人肩膀错着,那人捏着她的腕留她的身。
周怀鹤低首,沉坠的视线落在她鼻尖上,又快又轻地说:“去找周太太。”
府里人多眼杂,他只轻轻地握了那么一下,声音也轻轻的,面色不大漂亮,阴下去许多,随即便松掉指节,扮起常态独自上楼去。
可二人这细小的动作也全被对面的方秋水看了过去,他挑过来一眼,很快又旋身,拎着一盏紫砂茶壶去要茶水了。
听他一言,程筝猛地醒悟过来,恰好周太太面色阴沉地提着她的皮箱子要走,程筝迈着快步跟在她身后。
地板嘎吱作响,她拉住周太太的臂膊,太太的翡翠镯子冰凉凉的挨着她手心,程筝低低地说道:“太太你也把我带了走罢!”
周太太斜瞪去一眼,甫一打开她的手。她的面子尽数掉在了餐室的桌子底下,此时声口很是难听:“你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还来求我作甚?少来我面前讨嫌!”
她高喊着:“我在周家很受男人的气,在杜家又很受那些臭嘴巴的气,左右我名字底下还挂了个洋货商场,我便是真同那贱东西离婚了又如何!要不是贪他那点臭钱,我何至于窝囊在这里!”
周太太急头白脸的便要抢出去,程筝比他更急,拽着人说道:“太太,你去哪里也把我捎去罢!我真是无意犯你的忌讳,如果我今日不走,你觉着我真有法子抗衡周五爷么?我没有法子。今晚要么是他老当益壮霸王硬上弓,要么是我誓死不从咬舌自尽在这公馆里,说过来说过去,我的死活也并不在我自个儿手里捏着的。”
周峥此时又到后院烟塌上去了,但再拖拉下去,只怕下人都要察觉二人在这里拉拉扯扯,届时便是周太太答应将她带出去,怕是也不成了。
周太太慢慢地静下来了,她扭头望她一望,道:“你当我看不出你心里是什么打算?你不过也是看不上他,却又不敢得罪,只想让我当那个坏人拦在中间,这样你既可以不用伺候他,也唱了个白脸无辜相,姓周的怪不得你,只会怪到我脑袋上!是这样不是!”
程筝记起周怀鹤很早说过,尽管周太太忍她一时,可只要日后烂舌头多起来,她总忍不了叫人家踩在正太太脑袋顶上的。
“太太,坦白来讲,谁不为自己的小命多几分算计呢?我自己能逃到哪里去呢?他就不会再将我捉回去么?”程筝吸了很长一口气,急口道,“我是有意惹你同情,那也是因为在这家里只有您这位正儿八经的周太太可以跟老爷斗。再者说,老爷也不是个笨的,他真会为了我这么个野丫头,砍掉杜家这么粗一只胳膊么?他今日无非是觉得你叫他的周家主子的地位摇晃起来了,可日后还是要求你回去的,你们小打小闹一下最后还是各自归位,他图你的母家势力,你图他的遗产,那何必一定要牺牲我呢?”
短时的默然过后,周太太定定瞧了瞧她,仍旧心绪不平,胸脯起起伏伏,没思忖太久,冷脸拽着她的胳膊将人往外拖。
公馆里的下人见她一手拎皮箱,一手拽着六姨太,便涌上来喊着:“太太!太太!你这是做什么!”
“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什么人都能踩在我脑袋顶上作威作福!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死丫头,周峥这老东西也真是不知羞,他将我迫走了便好过了!可这小丫头也休想留在府里当凤凰!”说着,俩人拉着臂膊一前一后小跑起来,惟恐后头的下人们拦了上来。
门口蹲着许多黄包车夫,都是专盯有钱人家用车的,一出大门便能立马坐上,周太太提一只皮箱登上去,程筝连忙跟上去坐,催那拉车的脚夫:“快跑快跑!跑赢他们给你加钱!”
身后人还追着“太太”长“太太”短地喊,还有喊“老爷”的。
“老爷!老爷!太太将六姨太掳走了!”
被“掳”跑的人正呼哧呼哧喘着气,擦擦额头的汗,回身望了一望,心道真是好险,再晚一些恐怕就跑不出来了。
二人陷身在颠簸的胶皮车里,程筝万分感谢她:“我知道太太是菩萨心,太太帮我这回我准记在心头,若日后有事托给我,我也准给太太办得漂亮。”
“受不起你的奉承。”周太太慢慢地掀起嘴唇,调子轻下去,“不过是你求我的样子叫我想起二姨太……”
“二姨太?”程筝想了一想,“可府上人都说太太同二姨太关系不很好。”
“呵。”太太轻嗤道,“因着上回也是我来扮这个恶人,秋茹不想嫁,求我这个正房太太来拦着,末了还叫姓周的记恨上,府上老妈子都嚼舌头说我容不得小的。”
眼皮簌簌抖动,周太太掉过了脑袋,心里想的都是那个可怜女人凄然的下场,无依无靠的人若是惹太多男人怜爱,是一件顶倒霉的事,像个精美的物什似的人人都想拥有,上天入地,连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愿与程筝这年青人多讲,她指使车夫拐弯,总归今夜走不出天津,她的皮箱里又只装了旗袍和金项链,只得去怀良的公馆先住。
周怀良是周家三个少爷里年纪最大的,今年二十又七,念完军校领过几次胜仗以后,早早便从周家独立了出来,在外头自己住,平日作风也怪低调,深入简出,这处周公馆布置得也好不打眼,一座西班牙式小洋楼,红瓦粉墙,尖顶钢窗,程筝刚穿到这里来时,被捆在王利民的车里时见过。
当时还被拦在门外,叫她打道回府,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如今好了,她又过来了,真是阴差阳错。
“叮铃铃铃——”周太太不很有耐心,使劲揿了很多下门铃,径直将府里唯一一个管事的老妈子喊了起来。
“嗳呦!”老妈子披一件花袄子,细眯着眼睛瞧她二人,“太太?怎么现在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