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绣扛着包袱拐进巷口,踉跄间忽闻有关切声:“巧娘,当心些。”
抬头就见对院的易如栩站在院中,清隽疏朗,温润如玉,青衿沾着松烟墨痕,手中狼毫犹悬,石案上萱草图半成,墨色未干。
易如栩也是绣巷的读书人,比苏锦绣大一岁,苏锦绣见他才思不俗,家中也只剩他孑然一身,同病相怜,便时常接济,一来二去也成了熟人。
他见苏锦绣左支右绌,忙掷笔趋前,刚触到包袱角,便听她轻呼:“差点忘了!如栩哥,前儿用你那幅寒江独钓绣的帕子,钱我收回来了!”
宋代如今绣艺仍以传统花鸟纹样为主,绣画作绣书法尚属小众新趣,只在文人圈偶见。
前几日苏锦绣见易如栩画寒江独钓图,忽生巧思,以虚实针摹山色、滚针勾水纹,再用切针绣上他题的柳体字,将画意凝于丝线。绣成送坊后,竟被致仕文官以三倍价购得,赞其“比笔墨多柔润,雅致过寻常绣品”。此后缙绅士大夫争相来订,或绣小楷孝经,或摹山水扇面,皆因这新巧绣法,最能显文人品味。
苏锦绣腾出一只手往袖袋里掏,身子歪如风中弱柳,包袱眼看要滑落地,易如栩伸臂稳托,低声道:“莫急,你先站稳。”
“找到啦!”苏锦绣终于从袖底摸出个沉甸甸的纸包,递过去时还带点喘,“你数数,这是四十文,绣坊说你这画绣出来雅致,主顾多赏五文,我一并添给你。”
易如栩接过纸包却没拆,只望着她温声道:“巧娘,多谢你总这般照顾我,日后定涌泉以报。”
“哪有照顾!”苏锦绣摆手,包袱还在易如栩手里,她倒自在了,叉着腰夸,“是你画得好!那水纹用的是米家山水的意趣,题的字又是柳体的清劲,那些缙绅见了便争订,我这绣活沾你雅韵,才敢往高里定价呢!”
她越说越畅,连易如栩画里的远山黛色、渔翁斗笠上的竹纹都赞了遍,直说得易如栩耳尖红透,连颈后都染了层薄绯,更觉得她是知音,低声道:“巧娘过誉了……”说着便提起包袱,“我送你到门口。”
苏锦绣跨进屋内,便将包袱从易如栩手中接过,笑着道:“多谢如栩哥,进来歇歇?”易如栩却立在阶下摆手:“不了巧娘,女儿家屋内,我不便入内,这就回了。”说罢便要转身。
苏锦绣收拾着包袱,正欲应声,忽闻院外闻时钦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易兄既已送到门口,怎不进来讨杯茶喝?”
屋内的苏锦绣没瞧见这情形,只隔着门喊:“阿钦说得是!如栩哥进来罢,昨儿安老板送了雨前龙井,正该一起尝尝!”
“正是,请吧。”闻时钦伸手虚引,“如——栩——哥。”
易如栩瞧着他莫名阴沉的脸色,听着刻意咬重的称呼,哪里敢挪步,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案上那幅萱草图还没勾完,再耽搁墨就干了,先回了!”匆匆离开时衫角扫过院外的竹丛,留下一阵轻响。
苏锦绣握着门帘探出头,只瞧见易如栩的背影拐进对院,不由纳闷地嘀咕:“咦?怎么说走就走了?这茶还没尝呢……”
再看向闻时钦,见他脸上带着几分无辜的茫然,仿佛也不知易如栩为何匆匆离去,只淡淡道:“许是他案上画稿挂心,实在耽搁不得吧?”
苏锦绣从柜中取了粗瓷茶盏,抓了撮安老板送的龙井投进去,拎起水壶注了热水。水汽袅袅间,她望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汴京大户人家的姑娘,都讲究点茶、斗茶,又是碾茶又是调膏,连茶沫子都要转出花样来,雅致得紧。”
她指尖摩挲着粗瓷杯沿:“可我就只会这样简单一泡,连个像样的茶器都没有,倒是浪费这么好的茶叶了。”说着将茶盏递到闻时钦面前,带着点赧然:“别嫌弃阿姐粗陋。”
闻时钦接过茶盏,摩挲温热的杯身,笑道:“哪来的嫌弃?这般沸水冲茶,最能留住茶叶本味,倒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法更显真趣。再说,阿姐泡的茶,便是粗瓷盛着,也比别处的金盏玉杯更合我意。”
苏锦绣被他夸得眉眼弯弯,转身走到桌前,将那包从醉春坊取回的绣衣摊开,指尖捏着衣料边角轻轻一抻。瞬时,绫罗流光便在案上铺开,是她平日里绝不会穿的艳丽华贵样式。闻时钦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
他忽想起昨日她听完玉笙名头后满脸的光彩,还有今日在茶寮外瞧见她背着包袱从醉春坊里出来,之前他未及细想。可方才她自嘲不及大户小姐雅致,此刻又对着这些艳俗的华服笑得分外开怀,一个念头突然窜进心里:难道她羡慕醉春坊的繁华,也想往那样的地方去?
这想法一冒头,他心下顿时乱了,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茶盏,温热的茶水晃出几滴,落在手背上,竟也没察觉。
苏锦绣全然不知闻时钦的异样,捏着条绣满海棠的罗裙转身,对着铜镜比划,低声嘀咕:“玉笙的腰细,比我的尺寸得再收三寸。”指尖还在裙上量着针脚,腕子忽被人猛地攥住。
裙子落地,她惊得扭头,撞进温时钦眼底翻涌的急色,那眼神灼热得吓人,她茫然道:“怎么了?”
闻时钦攥着她手腕的手微微发颤,方才见她对着艳裙比划,脑中竟不受控地闪过她穿这衣饰站在鸣玉坊台中央,被满场目光打量的画面,烧得他五脏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