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禾眉不是第一次来邵府,年少时邵家办宴,她随母亲来过几次,后来年岁大了又定了亲,姑娘家免不得要矜持些,故而都是邵文昂寻理由去宋府寻她。
她曾经想过,有朝一日嫁做邵家妇,会一点点将这条陌生的后宅路走的熟悉,彻底融入其中。
但此刻她却觉得,邵家的一草一木都带着污糟的锋芒,仅仅是走过,便似沾染了一身的臭气烂泥。
她一路无言,娘亲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娘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过会儿进去了,你不必开口,娘来替你说。”
宋禾眉依旧沉默,甚至还头转到另一边去。
对兄长她还能冷声讽刺几句,可看着向来好颜色的娘亲不过一夜就这般憔悴,她实在是不该如何应对,甚至她还觉有些害怕。
她怕自己会因轮番的劝说而动摇心软。
她曾有一个相识名唤方倚云,也是商户人家,她们的爹在生意上是死对头,她们也是,小姑娘家之间自小到大比样貌、比首饰、比绫罗绸缎、比夫婿公婆。
后来她先定了邵家,方倚云也不甘落后,许了临州知府的幼子,她因邵家守孝而婚事拖延,但方倚云已经嫁做人妇有了一子。
两年前那孩子满月宴,她曾随娘亲一同去吃席面,不情不愿见了方倚云,却发觉不过一年的光景,方倚云早不见从前的娇嫩明媚。
她双眸空洞,原本圆润的面腮凹了进去,似被恶鬼吸了阳气,又似卧榻缠绵许久,即便如此却还要撑着宴客。
她心中生疑,寻了空处私下单独见了方倚云一面,却撞见她那夫君竟是毫不避讳她的颜面,当着下人的面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她那时被吓到了,闺阁中无伤大雅的恩怨早都抛到脑后去,即刻出声将那人再次高高举起的掌心拦了下来。
那人大抵还是要点脸的,僵硬着面色同她尴尬地说了两句场面话就没再多留,而方倚云眼眶湿润,面颊肿起泛红,巴掌印依稀可见。
那时的宋禾眉只觉心疼又唏嘘,而方倚云不知心中情绪压抑了多久,在对视之时竟落下两行清泪:“咱们之间到底还是我输了,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能结上邵家那门好亲事。”
她说,当初嫁到夫家后的头个月日子尚算蜜里调油,但后来夫君醉酒便露出了本性,竟是挥拳向她。
再后来她哭闹着回了娘家想要和离,却是所有人都劝她忍耐。
那时的方倚云眼里都是苦涩与麻木:“我不像你,我还有个小妹,若是被人知晓方家有个和离的女儿,小妹的亲事怎么办?爹爹怕丢人,娘亲怕闲言,他们好话赖话说尽,红脸白脸演全,都在让我回去。”
“后来夫君寻上家门,跪着求我宽谅,娘亲说,日后有了孩子他就不会再动手,我信了。”
方倚云拉着她的手,是相识这么多年间从未有的亲昵,眼底带着决绝与近乎疯癫的悔意:“本性难移啊,他们郎君都是一样的货色,我不该信他、不该忍耐,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论是撞墙也好投河也罢,我绝不再回这虎狼窝!若你也似我这般境地,绝不要回头!可我现在不成了,我有了我儿……”
那时她听了这话是如何想的呢?
两年了,宋禾眉有些记不真切了。
可能是怜悯罢,即便是讨厌的人落到了如此境地,她也免不得因同为女子而觉兔死狐悲。
也可能是庆幸罢,她看中的郎君是个斯文人,不会如此。
不过她记得后来同娘亲说起此事时,娘亲似染了什么晦气一般,连呸了好几声,说这是方倚云在咒她。
如今想想,原来她与倚云的境地一直都是一样的,从没有好运一说。
踏入了邵夫人张氏的正院,丫鬟将她们请了进去,入目便见张氏带着抹额,一副憔悴病容,还未等他们迈步进了屋,便连叹了好几声气。
宋母当即换上一副担心模样,进门就直接上前:“好姐姐,怎得还病了?”
张氏即便是上了年纪,也仍旧一副温柔娴静的模样,此刻扯唇苦笑两声:“我如今真是没颜面见你,那小子做的糊涂事我真是臊得慌,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禾娘。”
宋母没说话,也跟着叹气两声,顺着张氏的话头带着宋禾眉坐了下来。
“其实我家禾娘做的也有不对,但她年岁还小,也是被那个通房吓坏了,我来时也瞧见了,那肚子大的,哎呦呦,得五六个月了罢?”
新娘子在新婚夜跑出去固然事大,但哪里比得上孝期燕好?尤其还出身官宦人家,若是传扬出去,别说是邵老大人受人诟病,邵文昂的仕途也算是断绝了。
这事说到底,还是邵家更心虚些,张氏抬手挥退了下人,一脸的为难:“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也不瞒你,那丫头是我拨到文昂身边伺候的,一向老实本分,当初诊出来有孕便即刻给落了,却没想到药喝了三副都不见效,房里再是胡来也没坏根本,再发觉时肚子已经大了起来。”
宋母听罢摆出一副感同身受的发愁,宋禾眉听罢眉头不由得蹙起。
房里胡来,是哪个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