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言合虽心有不甘,但裴珩的话滴水不漏,且首辅权威赫赫,他只能憋着气,拱手称是。
皇帝也没有再出口为难裴珩。
内阁中人都是明眼人,这一番对话暗潮涌动,也看明白了几人的意思,但这个时候谁也没敢开口站队。
孙言合是圣上的老师,说的话自然就表示了圣上的意思。而江怀序是内阁首辅裴珩的同窗,两人是挚友,说的话自然是裴珩的意思。
圣上和裴珩两人碍于身份,这些事没办法明着面说出来,谁驳了谁的面子这场闹剧都小不了,所以只能借别人之口试探,谁料这一试探便成了一场争吵。
内阁会议散后,已是傍晚。江怀序出宫门后并未及时离开,而是在宫门口拦住了正要上轿的裴珩。
“首辅大人!”他声音里带着些愉悦,有些像在酒楼门口调戏姑娘的浑客,“今日我又冲锋在前,替你当了回马前卒,恶人我可都做尽了。你这杯谢酒,总不能少了吧?”
裴珩似是习惯了他这幅样子,让裴府护卫线回去了,对着江怀序点了点头:“荟英楼,我请。”
荟英楼雅间,临窗可望京城夜景。
大昱本就繁盛,加上早就废除了前朝的宵禁政策,故而眼下街道上热闹得很。
几杯醇厚的绍兴黄下肚,江怀序脸色渐红,俯瞰京城几刻,随后带着几分自嘲看向裴珩:
“如琢啊,说真的,当年刚进内阁那会儿,看老师们争论政事,引经据典,言辞犀利,我还以为是何等赤诚为国、肝胆相照。结果呢?”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十之八九,不过是台上唱戏,台下算计。红脸白脸,敲锣打鼓,都是演给该看的人看。咱们这身绯袍玉带,倒像是戏服了。”
裴珩自是意会了江怀序的意思,今日内阁,远渡一事,看似是孙言合的主意,实际上却是圣上的想法。
不然孙言合一个即将告老还乡的老臣,何必这种事都亲力亲为。他是圣上的老师,这些画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算是给众臣一个表态。
裴珩执杯,静静听着,窗外灯火在他深沉的眸子里投下细碎的光影,让人看不透情绪。
“演戏……”他轻轻重复,声音低沉,“庙堂之高,何处不是戏台?演什么,怎么演,何时开幕,何时收场……岂是自己能定的?要看圣上的心思,还要揣测百官的动向。”
他这话说得极淡,却透着一股深切的疲惫和洞明世事的无奈。
江怀序的笑淡了下去,他叹了口气,脸上带了些落寞之情:“当年入翰林院学堂,总觉得,读书致仕,当为生民立命,当以文章报国,何等痛快淋漓……”
“如今却和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他晃着杯中残酒,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陷入了很久以前的回忆:“说起来,那时候在书院,你和滕二才是唱红白脸的人。她唱得不错,是个人才,每次时务课业,我都怕碰到她。她那人争辩起来有理有据,不给人思考的时候,谁碰上她都头疼。”
说起滕令欢,他的语气放轻了些。
“可惜了啊,天妒英才,若是她还在,这内阁,定然不会如此无趣……”
他絮絮地说着,沉浸在往事与酒意中,并未注意到对面裴珩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眸色深沉如夜。
雅间内安静了片刻,只有楼下隐约的丝竹声传来。
江怀序顺着这丝竹声,酒意便上来了,配上荟英楼的霓虹灯,他很快就来了困意,最后将头枕在自己的衣袖上,嘴里喃喃着,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裴珩不似江怀序一般喝起来毫不节制,几口烈酒下肚,酒意微微上来,他便没有再动面前的酒杯一口。江怀序知道他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催着裴珩再喝,自己抱着个酒坛子喝个没完,最后愣是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裴珩垂眸看了一眼江怀序,又看了一眼两人喝剩的一坛子酒,轻声开口:“滕令欢。”
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咬得极准,江怀序就在他面前,但他的语气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没死,就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