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到济安寺,几十里路,马车颠簸的疲惫于此刻一扫而空。
容朱拉着母亲的手,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她以为自己能很坦然地面对这些,却还是在开口时哽咽。
“娘,阿爹…阿爹恐怕,时日无多了。”
“生老病死,世间常态,女施主切勿太过悲伤。”不尘劝慰道。
“是阿爹的族兄,晋国公从中作梗,娘,你真的…没办法回来了吗?”
即便遁入空门,不尘心中对年幼时就离开自己的女儿,也分毫没少过挂牵。她也曾听闻容朱在长安的遭遇,庙内的祈祷从不会少容朱半分,她听着容朱的问题,与容朱如出一辙的眼睛多了些怅然。
她知道,她不能。
“不尘已了却尘缘,施主还是唤贫尼法号罢。”几番摇头,不尘难再看女儿的眼睛。
少时结为夫妻,不尘与容老爷感情深厚,但当年的容老太太不喜欢她,对她多有刁难,不顾容老爷许过不纳妾的诺言,在不尘诞下长女容朱,却因伤寒遭了身子,被大夫诊出再难生育后,毅然纳了两房妾室。
容老爷为安抚发妻,几年里从未碰过妾室,直到街市上遇见杨家胭脂铺的杨姨娘,见色生情,酒后乱’性,有了第二个孩子。
恰逢有年天下大疫,容府也沦陷,不尘逃过一劫却已心灰意冷,托辞为家人祈福,去了济安寺剃度修行。
这一去,十年矣。
容朱知晓母亲对容家与父亲有怨,只苦涩一笑,便不再多言,把话题从病重的父亲身上拽走,点头道:“…不尘师傅,今日前来是想请您重新为我的婚事定个良辰,最好是半月之内,我怕父亲等不了太久。”
不尘念句“阿弥陀佛”,取来放在案上的笔墨,写了一份新的婚期给容朱。
太阳洒在容朱脸上,把她瞳子照得仿佛褪了颜色,半晴半阴的脸,看不出喜悲,只是看着纸上不过七天后的日子,沉默良久。
婚期骤然提前,要准备的事情便一下变多了,耽误不得。
不尘抬头看她,素净的脸安详而平静,双手合十道:“女施主,凡事尽力过,便不谈后悔。命数有定,生死无常,切莫执念太过。”
容朱心内五味杂陈,倾泻而出的悲伤并没能被她再安然无恙全都拾回,只能让它们吸附在身体之外,与她的摇摇欲坠一样。
“……我知晓,多谢不尘师傅。不知可否劳烦不尘师傅,替我父亲在佛前供上盏灯。”她把早有准备的银钱放在案上,低头间阳光擦身而过,她借着阴影的暗轻轻擦去眼角的泪。
“自然。”不尘应下。
容朱没有多做停留,她既无法劝说母亲回家,哪怕是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便没有停留的意义。
离开的路上她去佛前参拜,听洒扫的小师傅们谈论起大公主,才知晓大公主已为那位“贵人”接连供灯十余年,小师傅们也是从老师傅口中听闻,大公主身旁也曾有位异族质子相伴,但因战事纷争,最终这位质子在归国路上命丧黄泉。
或许,大公主口中不可言明的贵人,就是当年客死异乡的异族质子。
算来十二年,竟年年不落,前来供灯。
容朱只觉唏嘘,长安向来听不到什么关于公主情事的风言风语,好似死水一潭,什么风浪冒出来,最终都只能沉入湖底。
踏出寺门,只见霍瀛早已带着伞在树荫下等她,还不待她走过去,便撑着伞来接她,那双手递过来,容朱下意识握上去。
她一怔,自己对霍瀛的接受度,远比没见面前想得还要高。
“如何?不尘师傅怎么说?”霍瀛走在她身旁,替她撑伞遮住了有些刺眼的阳光,两人挽手下台阶,走得很缓,阶上已经没有落叶了,只剩他们的影子,阳光下抻得很长。
“七日后,我既觉得太赶,又觉得刚好,真是矛盾。”容朱回答,她怕繁重的流程在七日内无法全部理清,又恐父亲的病愈加严重。
她快些成亲,才好更名正言顺以安定王妃之名,去凌烟楼参与拍卖。否则,她别说参与拍卖,就算是那请柬,都拿不来一张。
霍瀛闻言却摇头道:“不赶,不赶,刚好。待我们回城,我便上书陛下,最快今晚便能着手准备起来,我们有陛下赐婚,大公主会帮我们筹办,别担心。”
有他这句话,容朱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谈话间二人已行至马车旁,容朱转过身,抬头看他,对上那张虽无起伏,眼中却有深情的脸,笑了:“当真盼着我早日嫁过去?我这一嫁,你安定王府怕是要大出血不少。”
“……?”妻子在说什么。
霍瀛不解,他的妻子,怎么会觉得自己舍不得为她花钱?
他的脸刹那间变得很白,素日练兵不苟言笑,眸子埋在细密的睫毛下,让他此时看起来竟有些阴郁,容朱一怔。
她才想说些什么,就见霍瀛无奈地看向她,空荡荡的手心骤然被握得很紧。
霍瀛说:“如果我不能给你这些,断然不敢向陛下求娶。容朱,对我而言,金银财宝这等外物,永远不可能与你相提并论,没了再赚便是。但你,无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