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圣人拎过灶台上的木盖,将那锅汤盖好闷煮,借由一旁的麻布擦了擦手,继而语气轻巧道:“礼数也好,天意也罢,不过世人托辞而已,皇子血痣,是凶是吉,不过当朝者一念之间。”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张岁安,声量也沉了几分:“当今圣上利用这克亲一说,把国事变成了家事,士族老臣视嫡长秩序为国本纲常,嫡子在朝,便不可立庶子为储。可若嫡皇子克亲,陛下圣体,谁敢妄自议论?所以这克亲的名声一去,你可知道后果?”
张岁安垂首思忖,压着声音答道:“晚生明白,污名一除,七皇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圣上若还执意废嫡立庶,群臣必然不认。”
“若无张公,付氏便坐不上那高位,想来张公临终时也是想明白了,不让自家子孙再做那皇族的权杖,可你……”
祁圣人望着张岁安,似是想训上几句,却又因了然这世间的因果宿命,而最终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此举一出,便是在当今圣上面前表明了态度,如此一来,可就再也抽不了身了。”
“圣人方才也说了,嫡长乃国本纲常。”张岁安语气柔和,声音却沉如山石,“若嫡皇子真是天命所归,作为袭国臣子,难道要眼看着皇子蒙尘受辱吗?”
“还果真是故人之后,连这认死理儿的性子都一样。”祁圣人见着他这幅样子,就想起曾经跟他斗嘴的张老太公来,心下是又嫌弃又惋惜,“那老身再问问你,嫡皇子洗脱污名之后,陛下打压之力愈狠,你再当如何?是要联众臣之手,以国本之名逼陛下立储?还是看着你千般相护的皇子,再次沦为制衡的棋子?”
这话问得张岁安心头一顿,他当然想过此后之事,但却一直未敢直面,但祁圣人却将他心下的忧虑明堂堂地说尽了。
替七皇子洗脱污名,便是动了陛下的棋局,一步落子,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他想了半晌,还是答道:“若陛下罔顾纲常,朝堂贤臣济济,自会相劝,非子康所能谋动。”
话虽委婉,但已意向分明。
祁圣人叹了一声,继而又开口道:“当年我劝不了张公,是因看礼乐荒废,民生多艰,张公以身入局,为袭国争得了数十载太平,可如今,这太平还稳不稳得住,怕是谁也说不准啰。”
山中似有飞鸟振翅,喋喋之声回荡在山谷间,悠扬延绵,好似天地间的一声哀叹。
两人言语间,一锅的豆腐汤也闷好了,张岁安帮圣人掀开木盖,将一锅鲜汤分舀入木碗中。
汤清豆白,热气氤氲,众人捧着碗慢慢吃着,鲜暖的汤食入了肚子。
“除了你,还有一人的信也早早地传到了老身这里。”祁圣人捧着碗轻声道,“这人你不认得,宫里边的那位小皇子却认得。”
张岁安一顿,似是不解。
祁圣人捋了捋胡须,笑道:“智者不入世,你我皆非智者,你爷爷那老东西也不是什么智者,智者隐于山间,却观世之全貌,便是此人矣。”
“晚生素有耳闻,七皇子曾经在太初观拜了一仙人的道石为师,难道圣人所说之人,便是那七皇子之师?”
祁圣人委婉一笑,似是默认。
“若不是他提前催着我回来,你也寻不到我了。”祁圣人顿了顿,“老身此前也不明白他劝我重归草堂之意,现下却了然了,袭国之困,最后果然还是得张氏来解。”
祁圣人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人,仿若在看着一个注定要入局的来日首辅。
七皇子若能继承大位,眼前的人,便是能决定袭国未来国运之人。
是任凭当朝者玩弄权术而惹得民生多艰,还是推举一位能强兵利民的人上台,翻新这迂腐的朽木庙堂。
圣人心中自有明断。
“快吃吧,吃完老身还要收拾行囊。”祁圣人叹声道,“路程这么长,来去还要些时日,莫在虚妄忧虑中枉费了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