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
向来只有殿下说话让别人猜的道理,这会和一个小哑巴费劲地比划了半天,陆洄很快有点烦了,他没顺着小孩动,先瞧了瞧外头,说:“年前有矿难一起,死难二十六人。我方才听他们吵,这一年下来,玉陵山死伤矿工加一块有小一百,不少村民都往山脚下迁了。今天县尉来查矿难的事,你是因为这个来的?”
萧璁还没听懂,这具壳子就猛点头起来。
陆洄盘算了一下,便跟他从后墙翻出了山神庙。他跟在小孩五六步远的地方,默默观察着,发现这孩子不只哑巴,还有一堆怪处。
山里养的孩子成天风吹日晒地跑,多少都有点灰不溜丢,身前这个却白的吓人,好像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一样,青蓝的血管都根根分明。再瞧他一身的行头破烂,胸前挂着一块石佩,几个子儿都不值,在乡下孩子身上倒也常见。最古怪的是右耳上串的铁片,上头隐隐的刻痕在阳光下随脚步翻动着,看不清细节,不像饰品,反而像标记。
穷乡僻壤的,哪里能冒出这么个小怪物?
在他的记忆里,陆隽虽然明面上从未亲临过玉陵山,却在出征北朔前半年递过一封没头没尾的折子。其中提过连州私矿泛滥、盗采严重一事,言及玉陵山龙血玉矿枯竭,又语焉不详地说了此事颇有蹊跷。
陆隽其人身段圆滑,作风却很正派,是宗室里难得的纯种忠臣,奏疏一般有事说事,很少凑流水账。这一封却写的洋洋洒洒,没什么重点。陆洄本以为是他要避开陈恭的眼线,故而只凑了点有的没的糊弄皇上,乾平帝最后当然也没往心里去。
现在看来,玉陵山一案恐怕没那么简单。
至少在进入借骨观生之前,陆洄从未预想过矿洞底下会有多大的凶险,他预计的只是把萧璁这不省心的小东西趁早捞出去,舒舒服服地回北天养老。
小孩是一样交流起来很费劲的物种,陆洄不喜欢,除此之外,他更讨厌如今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解密”环节,天枢阁日理万机,各个都要绘声绘色讲个故事让他来猜,那不如统统自戕谢罪算了。
进宫十四年,如今马上要回北天去,他的神经好像一根被拉到极限,即将断掉的弓弦,等来的却不是松弦出箭,浑身湿透一样滞重又厌烦,而那孩子还频频回身抓救命稻草一样拉他的袖子,似乎把他的冷漠当成了高深道行的佐证,不一会已经能看见村落的影子。
村口搭了个临时公堂,挤挤挨挨围着不少人,多是抽泣的孤儿寡母。小孩这时候不敢走了,拉住陆洄的袖子,指指右耳的耳坠,陆洄拇指捻过他的耳垂,看清了铁片上刻的数字“十二”。
这耳坠好像是一气儿铸成的,和血肉长在一起,根本拿不下来。他手指一拨,把耳坠藏进孩子的乱发里:“你有什么要县尉主持公道的?”
小十二没回答,唯唯诺诺藏在他身后往公堂上看。人头攒动,又是逆光,陆洄看不清堂上的县尉老爷长什么样,只有一旁的衙役说什么秉公查案之类的套话。
县尉初到此地,只是先立威风,依次问过村正和幸存者,便要结束。村民正要散了,又有人朗声叫道:“小道还有一事禀报。”
是钱义连。
小十二拉着他的袖子骤然一坠。陆洄感觉这耆阳剑庄好像到处散德行的苍蝇,嗡嗡叫两声听不懂的屁话就转身飞走了。那顶高耸的云冠插在一众黔首里,昂扬地顿了顿:“玉陵山矿难一事,我耆阳剑庄虽属玄门,也万分挂念。此地偏远,大人们明日进矿调查多有不利,不如回我山庄暂住,庄主力薄,只好如此尽善。”
人群里一个病恹恹的寡妇对另一个说:“钱道长心善,说我们小石虽然根骨不算好,但踏实聪明,看在我家那口没了的份上,要破格带他入耆阳剑庄。”
另一个寡妇苦涩道:“与他同来的那个道姑也是这么对我家阿千说的,只是一入玄门,不就再也见不到了,我舍不得……”
头一个拍拍她的肩膀:“就算跟着咱们,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当仙人去,可是享长生极乐啊。”
陆洄远远地看了一眼妇人们,眸色深沉。这时候,手里拉着的小孩却突然把他拽走,直到没人看见的角落里,才拉他弯下腰,接连比划起来。
“你害怕耆阳剑庄?”陆洄想到寒潭沉尸,思维一下跳出八里地,“山神不吃童男童女吧?”
小十二愣了一下,他还想再问点什么,眼前的孩子突然毫无预兆地在自己腕上狠狠一咬,顷刻就见了血!
没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生硬地把血流如注的腕子往对方眼皮底下一放,目光炯炯。
温热的血水撞到唇边,陆洄下意识往后一避,唇缝里还是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却并不难闻,还有点亲近似的,蕴藏着熟悉的力量。鲜血给他的嘴唇留下一抹艳丽的异色,陆洄眉头紧蹙:“你要干什么?”
此时此刻,萧璁待在孩子的身体里,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他被一种毁天灭地的愤怒攫取了全部官觉,一个劲的把流血的手腕往人面前递,成股的血水顺着白得有些病态的手腕倾泻而下,不要钱似的洒在了雨后肮脏的泥地里。
他死死地看着面前苍白瘦削的“云游道人”,飞快地比了一串哑语。
苦主残留的记忆把这段话的意思印进陆洄的脑海:
“我把血都还给你,你能杀了他们吗?”
接着,一道雪亮的剑光破空而来,从后心把他的胸膛刺了个对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