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生如同谢云流一样,从后捂住少年李忘生的眼睛,抱住这个无助的少年。
“这才到哪儿啊,”他轻声说,“以后还长着呢。”
后来纯阳遭遇神策围山,死伤无数,李忘生将洛风护在身后,再无退路。他挡在了所有纯阳弟子面前,一剑镇山河。
外面风云突变,明教兴起,各大派陷入纷乱,而对李忘生来说,天地仿佛慢了下来。
打坐、悟道、练剑,李忘生一个剑招练了千遍万遍,想,师兄什么时候回来,这招他使得更好了,再次对练他不会轻易输。
李忘生一剑接一剑练着,枯燥、乏味,而且漫长。
他却不敢停。
群狼环伺,纯阳根基尚且不稳,必须得有人护得住。
李忘生惯是不会要求他人,这个重任便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李忘生自知天资愚钝,愈发勤能补拙,他进展很慢,却是一步一步扎扎实实。有时他想,换做是师兄,大约很快就练成了,可师兄不在,他只能这样慢的,一点点摸索。
除却处理纯阳公务之外的时间都用在了修习上,偶尔喘口气,看看师父、洛风,想想师兄。
不知师兄在异乡如何,虽走时极其狼狈,但师兄的本领,必会很快再度重振旗鼓,再次耀眼起来。
李忘生想,下次再见,定要与师兄说清误会,让他跟师父道歉,既然本意不坏,又何必弄成这般僵持。
升三重时,他一度以为自己将命丧于此,可把天涯此时戒攥到生疼,也要提醒自己:
师兄尚且未回,他怎能倒下?
他修成了《内景经》三重,继承了纯阳宫掌门之位。
六年后,他拿到名剑大会的剑帖,见到了从东瀛回来的谢云流。
纵然二十多年未见,李忘生还是一眼认出师兄的眉眼。
那一夜思念决堤,李忘生自梦中醒来,睁眼到天亮。
李忘生周身的光逐渐强盛,驱散了附近的黑暗,虚空中,隐约可见堆叠的重重虚影,那是他的过往与曾经。
后一年,谢云流建立刀宗。
李忘生没说什么,只是更加沉默。
他刮骨抽筋一般剥离自己的心意,将它埋进纯阳最深的崖底,此后再也不提。
日复一日,有一天,外头日光大好,李忘生出了屋,站在三清殿前,见太极广场弟子认真习武,师弟师妹认真教学,今日纯阳没有下雪,广场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诸殿屋顶还盛着点白,却不再是沉重的压力,那是雪山独有的点缀。
这里有传承至今、香火鼎盛的宗门,有师父、师弟师妹,有潜心问道的纯阳弟子,有将来的希望。
李忘生忽然发现,原来在他漫长的坚守和咬牙支撑中,纯阳已经慢慢成长,它不再是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教派,它已经长成了华山上的一棵雪松,扎下了自己的根,长出了自己的叶,还在努力继续舒展着,迎霜立雪。
心里空了许久的地方突然被填满了,脚下踩着的石砖,殿顶覆盖的霜雪,像是都与他心相连,刹那间,整个纯阳都映在他心中——那是他迷茫几十年后,终于找到的道心。
李忘生与谢云流相约神武遗迹,本为澄清误会,后却加重分歧,不欢而散,他独自带着洛风,奔波求医;次年,为风儿传功后内里虚弱之时,不慎被醉蛛老人捉去,被困烛龙殿,折磨数日,根基尽毁,虽调养六七年,仍落下病根……
经历种种后,他终于摸到了四重的边缘。
那日,李忘生将上官博玉、于睿、祁进和卓凤鸣召集起来,同他们说了自己即将突破内景经四重,并且说明了现有的顾虑与应对之策。
李忘生修三重时,便已经察觉自己心有困境,只是他最终凭借这一执念闯了出去;如今事实已变,李忘生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执念不得圆满,消解不掉,此次便是凶多吉少。
自九岁入道,至今已有五十九年。须发尽白,年岁已高,若突破不成,大约是就此身陨;即便没有这一遭,也是大限将至。
胜算不足十一,李忘生实际上是做了赴死的准备。
其他人听出了李忘生话语中安排后事之意,纷纷询问,但李忘生只是说,道法自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一生在红尘修炼,追求大道,凡所经所遇,都是磨炼。他早已明白。
无论是生身父母、师父、师兄、各路好友、乃至纯阳,无一不是如此。天地之间,唯他一人,其余皆是过客。
所谓同行,也不过短短一程,各人归宿不同,强求无益,徒增烦恼。
但……
但有一人,即便心知自扰,他还是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