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英疲惫地点点头,复问道:“不是说三年出关?还有你的伤,你的背……”
人潮中陡然爆出连绵不绝的叫好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也像是一柄匕首,短暂割去了他身上无形无色,无法挣脱的操纵偶线。远远望去,似是有人于投壶摊前大展拳脚,全壶得胜。
穆玄英的目光有一时半晌的清明,他看着那人手中竹矢,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
但那清明很快又被灰蒙覆盖,直至他自然而然地开口感叹道:“好生热闹,这样的场景,得有许多年不曾见了。”
莫雨却道:“虽是热闹,但也不算什么。”
他倏尔拉住穆玄英的手,微微笑道:“走,带你去找些别的乐子。”
他难得柔和的笑令穆玄英也不禁动容,正要迈出步子,怀中却蓦地挣出一方红绸。
穆玄英顺着红绸摸索,取出一尊极其精巧的泥人。
劲装长发,纵马回首,虽不曾着色,却胜在纤毫毕现,更不论那一双眼瞳,望向众人,竟带了些睥睨众生,宛若鲜活的味道。
他抬眼望向眼前的莫雨。
今儿是个难得的满月,玉盘高悬,清辉胜雪,腾空而上的焰火炸开漫天霓裳,一时间恍若瑶台仙阙。
最终尽归这双九成相似的眼。
穆玄英松开对方的手,后退一步,始终罩于眼瞳上的灰蒙雾气淡了些许。光阴停滞,东流溯回,密密的人潮开始不可思议地倒退。
“我不能再同你去了。”他道。
穆玄英敏锐地捕捉到,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原本喧闹的周遭突然变得死寂下来。张灯结彩的长街之上,老幼妇翁齐刷刷望向他所在的方向,原本洋溢着幸福的面孔,却换上了大片的空白。
皓月染赤,喜乐转丧。
眼前的莫雨一袭玄氅,仍是这么清清冷冷站在赤月之下。
他没有变成什么狰狞面目,不似其他人模糊了容貌,目光甚至是柔和的,只是似乎还想触碰穆玄英,伸出手,却又落下。良久,他定定道:“当真不去了吗?”
穆玄英仰起头,夜风寒凉,吹得他眼眶有些泛红:“要事在身,不敢耽误。”
这说辞熟悉无比,如闻苍山的蝶泉瀑布,两人皆是笑了起来。
见他握着泥人的手微微颤抖,莫雨轻叹一声,又将他双手覆于掌中。仍是凉的十指,温的掌心,随之而来的还有滚滚内劲,穿过他的指间,流入泥人中。
长街上模糊面容的人影发出刺耳尖叫,撕扯着彼此,争前恐后欲往高楼攀爬。
“不必惧,不必怕。”
泥人宛若鲜活的面庞裂出一隙,继而又是一隙,直至在穆玄英掌中化作一滩碎沙,风扬而落。
如同一张被水洇开的画卷,焰火与明灯的艳丽色彩开始在天地间蔓延,吞没往来人群,直至吞没屋舍,唯留他一人,在杂乱的色彩中依旧清晰着轮廓。
主宰一切,也如斯孤独。
耳畔犹闻鸟啼,他在天地震颤中阖目,却感觉到额上倏忽温热,被人极尽轻怜一吻。
“抓住真实便好。”
再睁开双眼时,蚩首山上已是白昼。
齐江越,闻千瞬,乃至宓菱,皆面有菜色地围坐成群,神色蔫蔫地打坐调息。
“毛毛,你总算是醒了。”挚友见他醒来,甚是惊喜,“没事吧?”
“这掩日神剑邪门得很,不仅能引出试剑者的心魔,若非找到破解之道,恐还能将人一直困于幻梦中。”
穆玄英用剑竭力撑起身体,终于将那个合该刻入骨血的名字想了起来。他张了张口,嗓音有些沙哑:“……月泉淮呢?”
挚友眼神一黯:“他留下《月铳》秘籍,已带着掩日剑离开了。有鬼市主人庇护,我们亦无法奈何。”
铸剑台上空空荡荡,确已不见神剑影踪。
事已至此,穆玄英疲惫至极地点点头,几次想要从地上站起,又都四肢无力地跌了回去。也不知究竟是此前内力损耗过甚,又或是深受神剑幻境的影响。
思及契据上百人之血,开启石门所必须灌入的内力,似乎桩桩件件,皆成为了这柄诡异魔剑重见天日的契机。
一切的一切,只为将这把魔剑送入月泉淮掌中。
他默默半晌,一拳击地,苦笑道:“没想到还是被这鬼市主人摆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