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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1 章（第1页）

第一百四十一章

胡嬷嬷头七这日，中门大开，仍旧是慈航寺的几位前些时候管烧身超度的高僧从坠雁山上打着幡儿念着经下来。

日薄西山，挂于青墙，偶有时节迟暮的花飘落的影掠过。

宁茸披一件素白外衫立在常禧堂外头，秦炎守在身后，近晚的风温温柔柔的吹拂，独他一个摇摇欲坠。

锄绿鬓上还戴着白色绒花，来含泪说：“摆在里面了，都是生前爱吃的，有肉、豆子这些，我跟轻红姐姐都看着叫煮烂些……”哽咽一会子，怕惹起他来，到底死忍着：“我们这就回自个儿屋里关上门睡下了，法师前日说过，不叫家里人在这里的，您也别在风里站着了，快些回去罢。”

宁茸点头，脸面比他身上披的那素衣还苍白，这几日他嘴里总说没什么滋味儿，没吃多少，锄绿心里看重他，自然觉得短短时候，病瘦了许多，眼里流露出悲伤而心疼的情绪，还是劝：“公子，去了的人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过了头七，奶奶就不得在阳世逗留了，您太伤心，一直放不下，她在那世里的路也走不顺……还是早早放下的好。”

说罢，同秦少爷投以托付的眼神，也就退下。

门一道一道开着，从都统府门口一路敞到常禧堂，和尚们念经鸣铃的声音近了。

一队青色佛衣，银色袈裟的光头和尚进了院门，见他还站在这里，领头的独臂和尚，法号叫做明衣的，来用他那仅剩的胳膊向宁茸深行佛揖：“烦请二位施主回避。”

这明衣和尚人还算和善，前日烧胡嬷嬷的遗体也是他带弟子进来张罗，那时宁茸强撑着一股子精神，撑不住时，也悲怆踉跄几回，皆叫这位师父及时扶住，更时时用些佛经上的话对他加以安慰，倒是个极温和慈悲的出家人，因此宁茸牙齿撕下唇上病裂的干皮，敢再次跟人家虚弱商量：“师父，你说过，死去的人有魂灵……我还是想留下，我不怕犯煞，我就是想跟她说两句话，我们还连话都没说上呢，我就是想……想再见见她……”

这明衣和尚的视线始终追随着他一面说话一面滴落的眼泪，眼神从滚滚红尘竭力脱生到佛家超然，娓娓道：“施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贫僧也与你说过，如河驶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还，而生者能做的，便是平静淡然，不宜过度哀伤，不宜大放悲声，更不宜朝思暮想，你念她一丝，缠她一程，苦海不渡，凡尘难了，怎登极乐？施主，你因亲人离世，悲伤成疾，已很是不该，她为因，你为果，已是在替逝者作下业孽，阴阳更有别，死者的魂灵头七之日聚集，你在这里，惊扰了魂灵，煞气更于生者大大不利，请恕贫僧无法容留你在这里。”

宁茸的肩膀随着明衣法师的话佝下，仿佛要把自己低到最低，姿态不像个贵公子，反倒像个犯了错的可怜孩子。

秦炎听了这断臂法师的话，只要扶他回去，他还是脚下钉钉子，努力擦净苍白面上的眼泪，坚持说：“那我不惊扰她，我只在这里没声没响的睡着，只当我不在！总是可以的罢？！求你了，师父，真的求你了！过了今日，你说过，她的魂灵便不在阳间了，我再也见不到了，求你了，师父！”

这明衣法师为难不过一会子，看在他不住哀伤恳求的份上，到底准许，却只叫他一人留下，言人太多，阳气太盛，于死者不利。

秦炎无奈，只得离去。

宁茸进屋上床，和尚们在屋外念起了经，明衣法师进来帮他把帘子放下来，屋里就暗些了，灯火亮起，是法师吹了手里的火折子，对他微微一笑，行礼出去。

宁茸看着桌上的饭菜，又看看窗格子，期盼日影子快点落尽，又盯着明亮的烛火，提醒自己一定不要睡着，一定别错过胡嬷嬷还魂。

真的还想再见一面，哪怕说不上话也好。

天色渐黑。

宁茸渐渐觉得眼中烛火大如日光，飞炫耀亮，熊熊将人烧入眠中。

恍惚中，仿佛听见风吹门开，浑身冷气森森，也分不清是梦是醒，只觉床边坐了个人，瞧见墙上的影子苍老佝偻，依稀是胡嬷嬷生前姿态，宁茸心内只觉一定是了，明衣法师本嘱咐过，一定要面向床里睡，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发出声响，此刻宁茸哪里还顾得，流着满面的泪，急急转了过来，心想：哪怕是鬼，也叫我抱一抱罢！一下扑倒怀中，却觉温热，睁眼时，满室犹如阳暖时候，胡嬷嬷笑脸如生地看着他，眼也不瞎了，明似繁星，里头汹涌爱意不绝，表情又是心疼，又是慈爱，同以前一样，搂着他摇啊晃啊，摩瑟着脸面，笑说：“你把嬷嬷要心疼死了，我怎么总听见你哭呢？揪的嬷嬷我啊，走都走不了，又病了，心疼死我了，阎王爷可说了，你不好，我投不了胎，我的心肝啊、肠子啊都还在你身上挂着呢，身上不全，人家不叫嬷嬷走，你可把嬷嬷害惨了呦，我的小冤家，我这罪，且受不完呢！”

宁茸“哇”地一声就哭了，又不敢哭，捂住嘴咽，放下只说：“都怪我！都怪我！嬷嬷！我以后再也不哭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的！你走吧！你走吧！我不叫你受罪！”

“就是想着……想着能再见见你，叫你再跟我说句话，我还没看够你，你那天没跟我说上话，我想起来就难受，是不是因为我贪玩，我总是离开你，我没有一直陪着你，你……你才没跟我说上话……”

胡嬷嬷只是笑：“哪里没说呢，每一日咱们在一处，我常常念叨你什么？我们茸哥儿能不知道？”

宁茸泪流的晕晕乎乎的了，喃喃：“我知道，你希望我好好的，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胡嬷嬷的音容渐渐远去，声音也不复相闻，屋子里又暗下来，宁茸泪眼间，见到明衣法师的脸清晰，笑对他道：“施主，三更了，你被梦魇着了。”

宁茸怔怔起来擦泪，外面天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