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灰白,如同浸透冰水的裹尸布,沉沉地缠裹着维尔纳夫庄园冰冷的石墙。索菲将自己死死贴在主楼侧门幽暗回廊粗糙的石壁上,恨不能嵌进石头里消失。怀里那个粗麻布包裹被她勒得死紧,里面是几条浆洗发硬的旧布巾、一小罐气味刺鼻的褐色药膏、几块石头般的黑面包碎屑,还有那块深蓝色、浸染新旧血迹的丝帕——它烫着她的胸口,像一块烙铁。
门内,伯爵书房方向死寂无声。厚重的橡木门紧闭,却渗出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寒冰。老爷那句“滚出去!”的咆哮,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里震荡,震得索菲心胆俱裂。小姐…被赶出去了。连同那个从地狱边缘拖回来、只剩一口气的窃贼。
脚步声从偏房方向传来,沉重,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索菲绷紧的神经上。她屏息,从拱廊阴影里探出头。
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出现在雾气中。
索菲几乎认不出她。那身深灰羊毛裙早已辨不出原色——沾满泥点、干涸发暗的血污,裙摆被荆棘撕裂多处,狼狈得像块被丢弃的破布。曾经一丝不苟的金发如今被雾气濡湿,凌乱地披散着,几缕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最刺目的,是她左侧脸颊——几道红肿的指痕依旧清晰,嘴角挂着一丝未擦净的、凝固的暗红血痂。老爷的耳光…索菲的心像被冰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然而,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不是昔日维尔纳夫小姐用礼仪和傲慢撑起的笔直,而是被彻底折断后,仅靠残存意志强行拼凑的、孤注一掷的倔强。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弥漫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浓雾,蓝灰色眼眸深处,那些日子在偏房笨拙照顾克拉拉时流露的柔和早已耗尽,只剩下近乎枯竭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的嘴唇干裂起皮,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脸颊消瘦得颧骨微凸,整个人像一株在寒冬里被连根拔起、暴露在寒风中的植物,失去了所有庇护,只凭本能抓住最后一点泥土。
她不是一个人。她半拖半抱着一个裹在脏污薄毯里的身影——克拉拉·杜邦。
索菲倒抽一口冷气。克拉拉的头无力地歪在艾米莉亚肩上,深棕色头发汗湿地贴在额角,眼睛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毫无生气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她的狐耳紧贴着头皮,毫无活力地耷拉着。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肺部不堪重负的嘶嘶杂音,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清晰。那条涂着厚厚褐色药糊、用木板和布条草草固定的左腿,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垂着,随着艾米莉亚艰难的移动而轻微晃动,每一次晃动都让索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姐一个人…怎么抱得动?她伤得那么重!艾米莉亚的手臂因持续用力而微微痉挛。
艾米莉亚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瘦削的肩膀承受着克拉拉几乎全部的重量,身体因过度用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着冰冷的雾气滑落。但她没停,没向任何人求助。只是紧紧抿着渗出血丝的干裂下唇,目光死死钉住侧门方向——那扇象征着过去终结、通往未知深渊的小门,也是此刻唯一的出路。
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雾气凝结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侧门旁。是老花匠让诺。浑浊的老眼扫过艾米莉亚红肿的脸颊和她怀里气息奄奄的克拉拉,又飞快地、近乎漠然地瞥了一眼主楼方向,布满皱纹的脸上只有深潭般的平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用那双布满老茧和泥土的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侧门。
生锈门轴发出刺耳欲裂的呻吟,彻底撕碎了黎明死寂的伪装。门外,伯爵府的后巷如同一张贪婪的巨口。冰冷潮湿的晨雾如同粘稠的灰白色汁液,瞬间涌了进来,裹挟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和白露城街头特有的、混合着煤烟、马粪与底层生活腐烂气息的馊腐味道。巷子狭窄肮脏,湿滑的青石板路面上积着浑浊发黑的水洼,墙角堆满了垃圾和枯萎的藤蔓,像被遗弃的骸骨。远处,城市在浓雾中如同沉睡的巨兽,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投下模糊摇曳的光晕,如同垂死者涣散的瞳孔。
艾米莉亚在门口顿了一下,似乎被门外汹涌而来的、与庄园精致冰冷截然不同的污浊与寒意冲击得身形微晃。她下意识地将怀中滚烫的身躯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深深地、带着一丝绝望地吸了一口那冰冷污浊的空气——麻木的眼神似乎被这真实的“外界”刺了一下,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然后,不再犹豫,拖着灌了铅般的沉重步伐,一步,踏出了那扇象征着维尔纳夫姓氏、体面与所有束缚的大门!
这一步,踏碎了她的过去,踏入了无边的浓雾。
索菲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看着小姐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浓雾吞噬的身影,看着克拉拉那条在薄毯下无力晃动的伤腿…巨大的恐惧和空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小姐要去哪里?带着这样一个重伤垂死的人?她们吃什么?住在哪里?老爷冻结了一切…小姐身上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小姐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她们两个弱女子,其中一个还奄奄一息,在这如同巨大迷宫般吃人的白露城,能活过几天?
管家那冰冷机械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中回响:“…小姐,老爷的吩咐,您明白的。府里的一切,包括…人,都有各自的规矩和去处。”索菲知道,自己最好的结局,是被像一件不合时宜的旧家具般遣送回乡下老家,嫁给某个素未谋面、粗鄙的农夫,或者被更“妥善”地“安排”到另一个贵族府邸,继续当一个不起眼、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小女仆。安全,但…活着如同行尸走肉,灵魂被名为“规矩”的锁链禁锢。
然而,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晃过那些刻入骨髓的画面:
艾米莉亚不顾一切跪在泥泞冰冷的花园角落,双手被碎石和荆棘划得鲜血淋漓,只为挖掘那救命的紫色鸢尾根茎时的疯狂…
克拉拉在昏迷的深渊里,那只冰冷、布满绳索勒痕和细小伤口的手,死死攥住艾米莉亚手腕时传递出的、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生命讯号…
还有…当小姐笨拙却异常轻柔地用湿布,一点一点擦拭克拉拉脸上汹涌的、混着血污和泥垢的泪水时,那一刻狭小偏房里弥漫开的、超越了所有阶级藩篱与刻骨仇恨的无言暖意…
这些画面,像一道道微弱却无比固执的光,硬生生刺穿了索菲心中那层由“规矩”和“恐惧”编织成的厚茧。她想起了自己乡下的妹妹,如果妹妹也病得快死了,自己会不会也像克拉拉一样铤而走险去偷?会不会也绝望地祈求,哪怕那援手来自一个曾经高高在上、视自己如背景的小姐?
“索菲…”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气音,幽幽地从浓雾深处飘来。
是克拉拉!昏迷中无意识的呓语。
这一声,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破了索菲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她不再多想!身体比思绪更快地做出了反应——猛地从藏身的阴影里冲了出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却终于下定决心的小鹿,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鼓囊囊的、承载着所有卑微希望的粗麻布包裹,踉跄着、不顾一切地追向浓雾中那两个几乎要被灰色吞噬的身影!
“小姐!等等!等等我!”她的声音带着奔跑的剧烈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哭腔,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艾米莉亚闻声,身体猛地一僵,极其艰难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浓雾模糊了她的轮廓,但索菲能无比清晰地看到——那双蓝灰色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呆滞的、难以置信的震惊!瞳孔在刹那间微微放大,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幻象。她平时对索菲并不好,呼来喝去是家常便饭,刻薄的言语也从不吝啬。这个总是怯懦畏缩、被她视作理所当然存在、甚至有时是发泄情绪对象的小女仆,在她失去一切、被家族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坠入深渊的最绝望时刻,竟然…追了出来?说要跟她走?一股强烈到让她喉头发紧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发热,她几乎是狼狈地仓促垂下眼睫,试图掩盖这不合时宜的脆弱和狼狈。
索菲跌跌撞撞地冲到近前,怀里死死抱着那个鼓鼓囊囊、此刻显得如此卑微却又无比珍贵的包裹,脸上泪痕和奔跑的汗水混在一起,被冰冷的雾气打湿,但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有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光芒。
“小姐…我…我跟您走!”索菲大口喘着气,眼泪不受控制地又涌了出来,和冰冷的雾气交织在一起,“我…带了点东西…药膏…布…还有些面包…”她语无伦次,笨拙地展示着,仿佛捧着的不是简陋的必需品,而是稀世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