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又有几分信服力了,芸芸倒是信程筝有几分脑筋的。
她的眼珠四处提溜,嘴唇抿成紫白色,再三犹豫后,好小声地开口:“我先前说漏嘴过一次……我有个大姊,早早被我父母卖进堂子里了,堂子就是……就是‘那样’的地方。”
芸芸觉得委实难讲,两瓣嘴巴像遭米糊缝住似的分不开。
“她前阵子来找我,求我将她赎出去,我大姊自小对我顶好顶好,我不忍拒绝了她,可那老鸨张嘴就要两千元!我借不到,钱庄也不借给我,就只有七十三元五角……”
说着,她像是要哭。
两千元……就是买一栋小些的洋楼也不过两千元!
程筝嘴里念了下:“两千元,你没向太太问过?”
芸芸揩干眼泪,嗫嚅:“是四千元……太太帮我许多,我不好再麻烦,觉着自己活像周公馆里趴着的蛀虫。”
“怎地又变四千元?”程筝诧异。
“我大姊还想带一个妹子出来,那妹子才十四岁,家里遭土匪杀了,她被老鸨收走了,可她还不够及笄,怎地能留在那样的地方?委实可怜。”
程筝太阳穴处的筋猛颤两下,拿不出四千元来,便休论可怜不可怜了。
“你先等我消息罢。”程筝觉着头痛,不知这笔钱容易不容易从周怀鹤的荷包里要来。
芸芸惊道:“你当真有法子?究竟哪里能弄来这么多钱!”
堂屋外,帘布垂下的影子静静罩住一只英式皮鞋尖。
方秋水屈一条腿轻慢地抵靠在墙边,立起耳垂下眼。
眼前是排成菱形花纹的木制地板,耳畔是她轻轻细细的话语,口气很是不小。
“嗳,我有我的法子,应该是能要来的,办成了我自会找你说。”程筝道。
芸芸不知是惊是喜,扑簌簌落下两滴珠子般的泪,坠在地上砸成两个实心圆。
“要、要是真成了,只要你不害太太,便是真嫁进来,我也只把你当周太太一样的主子喜欢,今后再也不嫌你讨厌了!”
程筝突觉好笑:“谁想要你的喜欢了?”
芸芸揩净眼泪鼻涕,瞪着红眼睛瞧她,闷声:“你果真还是顶讨厌。”
程筝笑开来,叫她去水池子里捧水洗洗脸,随后掀帘子出去,迎面撞上方秋水。
他们也算头一回正对面打照面,方秋水佯装刚从外头回来,仍着正装,皮鞋也没换,若有所疑地上下将她瞧了一瞧,忽地又扯开唇角,道:“六姨太怎地从老妈子们待的地方出来?”
程筝说:“找芸芸说说话罢了。”
“芸芸好快换了新主子。”他浑然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可那瓷一般的笑像是要裂出缝来似的,“我一直以为她只对周太太衷心。”
“先前我刚回来,她们都说我爸爸要娶新太太,我还没有见过你,便听芸芸说你顶聪明,如今看来,她倒没说假话。”他话里装着话,“其中有什么秘诀么?我给这些仆人送了不少好东西也不见她们感谢我几分。”
“秘诀么?”程筝重复一遍,边上的粗布帘子飘起来攀到她的手臂上,像弯钩勾住一截白生生的藕。
“秘诀便是,真心换真心罢。”
她略一颔首,佯装困倦,不想与他过多交缠,抬手扶一扶额角:“我得睡一回午觉了。”
方秋水像是被“真心”二字魇住,眼底发起空,空得漠然。
他给她让了路,随即面无表情抬眼往种了两排黄金树的后院里望过去,无声“呵”着。
天都快黑了,睡哪门子午觉。
当日晚饭前,王发开着汽车将周怀鹤载回来,引擎冒起阵阵浓烟,车灯晃亮周公馆门前几百米长路。
周怀鹤刚跟孙家大少谈完事回来,转开门把手见自己屋子里多了不该多的人时,已然见怪不惊了。
他目不斜视脱下灰色西装外套,挂在挂钩上,里头剩一件赭红色马甲,坐下时领口拱起少许。
程筝终是在他房间里寻到图画书,还吃了他的糕点,桌上还掉了点渣子。
周怀鹤就那么静静望着她,将纹着两只彩凤的玻璃窗掀开道缝,漫不经心偏头往外看,刻意不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