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泽恭敬地接过那盏碧色莹莹的茶汤,面不改色,甚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劳陛下挂心。小女福薄,能得此归宿,已是蒙圣上垂怜,免了她远嫁之苦,老臣感激不尽。”
茶汤清亮,香气馥郁。入口,却有一丝极淡、却被他的舌头敏锐捕捉到的铁锈味。他眼神未有丝毫波动,甚至仰头,将整盏茶一饮而尽,然后躬身,声音平稳无波:“谢陛下赏赐,确是……好茶。”
回忆至此,林承泽看着掌心那抹血红,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消失了。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厉色,猛地抓过那封被墨污了的奏章,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然后,他铺开一张全新的、最上等的宣纸,重新蘸饱了墨。
死?老夫岂会如此轻易就范,不留后手?他心中冷笑,笔尖在纸上悬停,一股冰冷的算计取代了之前的悲凉。九皇子殿下,您以为一杯毒茶,便能将过往抹杀,高枕无忧了吗?您给我的这份“厚礼”,老夫怎能不投桃报李?
想必……再过半月有余,被您“体面”发配北疆、实则手握重兵的三皇子殿下,也该收到老夫那份最后的“问候”了吧?届时,边关烽火骤起,铁骑南下“清君侧”……不知陛下您这把新铸的龙椅,还坐不坐得稳?
这杯毒酒,老夫喝了。但这江山……会不会因此易主,可就由不得您了!
这一次,他的笔尖再无迟疑,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丝玉石俱焚的快意,落笔于纸上,写下的不再是乞求,而是最终摊牌的决绝宣言。
金銮殿上,那悲壮惨烈的一幕,便是这最终决断的答案。他以自己的死亡为引信,点燃了早已埋下的、足以颠覆朝堂的惊雷。
接下来的日子,朝堂之上的风声愈发紧绷。弹劾林丞相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向御案,罪名五花八门——从江陵水患赈灾不力、纵容家仆欺压百姓,到更荒谬的结交方外之士、意图不轨……往日里与林家交好的官员,或沉默,或倒戈,或自身难保。一种无形的墙正在四面八方合拢,目标直指那位屹立朝堂数十年的老臣。
金銮殿上,气氛肃杀。又一次针对林丞相的激烈攻讦之后,御座上的年轻皇帝并未立刻表态,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台下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臣。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林承泽缓缓出列。他并未穿着象征身份的仙鹤补服朝冠,仅是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常服,更衬得他身形清癯单薄,与周围紫袍玉带的同僚们格格不入。
他一步步走到御阶之下,挺直了那早已被无数重担压弯的脊梁,用尽平生最后的气力,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高呼,每一个字都如同钝器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臣——林承泽——”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
“年老体衰,昏聩无能!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抚恤百姓!致使朝纲非议,物议沸腾!恳请陛下——”
他猛地撩起衣摆,重重跪倒在地,旋即以头叩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撼了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弦。
“恩准老臣——告老还乡!!!”
鲜血,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他的口鼻、眼角、耳中溢出,迅速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和前襟的常服,也在他身下那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那景象惨烈而决绝,带着一种以身作祭的悲壮,将所有阴谋算计、攻讦非议都瞬间凝固。
年轻的皇帝高踞龙椅之上,看着台下那具迅速失去生机、鲜血淋漓的躯体,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震惊、一丝释然,最终化为一片帝王应有的、悲悯而又淡漠的威严。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准奏。厚恤林家。”
而在生命最后的模糊意识里,林承泽想的却是:很好……这毒发作得迅猛而惨烈,正合陛下心意……他该放心了……雅儿……安全了……
那抹残存的意念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计谋得逞的平静,和一份无法言说、深沉的父爱。
噩耗传回丞相府,林芊雅当场晕厥过去。醒来后,便是无止境的悲痛与眼泪。她怎么也无法相信,几日前还在书房与她说话的父亲,转眼间就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与她天人永隔。
叶英始终守在她身边,沉默地处理着一切丧仪事宜。他神情悲痛,举止却有条不紊,符合一个骤然丧岳、强忍悲伤支撑门户的女婿形象。只有偶尔看向那具棺椁时,他眼底会闪过一抹极快的、复杂难言的光芒。
丧事办得极为低调,灵堂只设了三日。期间,叶英以“岳父生前常念叶落归根,愿归葬江南祖茔”为由,谢绝了所有吊唁,迅速变卖了京中大部分产业,换成了易于携带的银票。
扶灵南下的那一日,天色阴沉如墨。一辆朴素的马车载着林芊雅和叶英,后面跟着一口沉重的棺木,以及几个忠心耿耿、早已被安排好的老仆。林芊雅一身缟素,形容憔悴,倚在车壁上,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悲伤。
叶英坐在她身旁,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沉静地望向前方。马车驶出京城城门,将那座吞噬了岳父性命、也充满了无数阴谋算计的城池,远远抛在了身后。
前路是烟雨江南,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死亡”之后的新生。而他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护好身边这位尚且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妻子,平安抵达岳父为他们选择的、那片可以喘息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