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看着她近来总是恹恹的,晨起时尤其明显,时不时便蹙着眉抚着胸口,一副欲呕又强自忍下的模样,心里便像压了块石头。
他记得她第一次不适时说鱼腥味太重,第二次推说是新买的熏香太冲,可今日厨房根本没做鱼,屋里也早撤了熏香。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她身后,掌心轻轻贴在她微颤的背上,一下下顺着。
等她那股难受劲儿勉强压下去,才递上一杯温水,声音沉静却不容置疑:“还是请大夫来看看。”
林芊雅接过水杯,指尖有些发凉。她垂下眼睫,避开他探究的目光,低声道:“许是天气转凉,脾胃有些不调,养两日便好了……”话虽如此,她心里却乱糟糟的,一个模糊又令人心慌的念头挥之不去,既盼着是真的,又怕只是自己多想,徒惹尴尬。
叶英没再说什么,目光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极快地掠过,那日春华未尽的话语和林芊雅当时绯红的脸颊再次浮上心头。他沉默地扶她到榻边坐下。
老大夫很快被请了来。叶英站在廊下,目光落在院中一队正搬运食物的蚂蚁上,心思却全然飘远。
他想起溶洞里她失血过多苍白的脸,想起她每日喝药时隐忍蹙眉的模样,想起她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自己却已痴长她近八载……各种纷杂的念头裹挟着担忧,让他心口发紧,竟比面对强敌时更觉无措。
诊脉的时间并不长,老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走出房门时,脸上带着笑意,对着迎上来的叶英拱手道:“恭喜公子,尊夫人这是喜脉,已有一月有余了。”
廊下的阳光有些晃眼。叶英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喜”字意味着什么。他下意识地追问:“……当真?”声音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千真万确。”老大夫点头,随即又压低声音,面色转为凝重,“只是夫人先天体质偏弱,此前又颇多劳心伤神之事,眼下胎象虽稳,但仍需格外仔细将养,万万不可再忧思劳神,情绪亦不宜有大起大落。”
叶英的心随着大夫的话沉沉落下。一股陌生的、汹涌的喜悦刚试图冒头,便被更沉重的担忧彻底压了下去。
他望向屋内,林芊雅正低头无意识地整理着衣袖,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纤细脆弱,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不住眼底那一丝惶然与无措。
他想起岳父偶尔的感叹,说她性子模样都随了早逝的岳母。而岳母便是生产后落了病根,早早撒手人寰。思及此,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他渴望与她拥有血脉相连的骨肉,这份期待悄然在他心中生根已久,但若要以她的安危为代价……他攥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
她抬起头,恰好对上他复杂的目光,嘴角努力想扬起一个安抚的笑,眼圈却不受控制地先红了。“叶英,”她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过来。”
他依言走到榻前,单膝跪坐下来,与她平视。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紧蹙的眉心,那动作温柔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别皱眉……爹爹若是知道了,定会高兴的。”她的话语里带着欣喜,也藏着无法掩饰的忧虑。这个孩子的到来,于她而言是莫大的惊喜,可心底深处对母亲命运的恐惧,又让她无法全然开怀。她贪恋着眼前的日子,想与他长长久久,可若要她放弃这孩子,亦是绝无可能。
窗外蝉鸣聒噪,叶英却觉得周遭寂静无声。他闭上眼,将脸埋进她温软的掌心,深深吸了口气,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同于往日的清甜气息。这一刻,什么藏剑山庄,什么失忆迷惘,都变得遥远而不重要。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和她腹中悄然孕育的小生命,是他此刻唯一想要牢牢守护的。
“雅儿。”他闷声开口,声音有些哑。
“嗯?”
“……酸杏还要吗?”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记得她前几日似乎提过想吃点酸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笑出声来,眼泪却也跟着滚落,砸在他的手背上,温热一片:“要。”
当晚,叶英便在灯下拿出了一块质地细密的沉水木料和刻刀。林芊雅倚在软枕上,看着他专注地打磨雕刻,忍不住问:“夫君做这个干什么?”
“给孩子的。”他头也不抬,手下动作稳而轻,木屑簌簌落下,“等三岁就能用。”
林芊雅望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侧脸,线条冷硬,神情却异常专注。她忽然明白过来……这个素来沉默寡言、情绪内敛的男人,正在用他最擅长、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别怕”,也在表达着他那份笨拙却真挚的期待。就像当初在溶洞背着她一步步走出黑暗,就像在父亲灵堂上无声地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样。
她心下微软,掀被下榻,蹲到他身边,伸手按住他刨木料的手:“要再小些,小孩子手小,抓不住的。”
“好。”他从善如流,拿起木料比划了一下。
“漆成金白色。”她想了想又说。
“好。”
“夫君。”她唤他。
叶英终于抬起头,烛光映在他清澈的眼底,柔和了平日的清冷。
他的小妻子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偷吃了蜜糖的雀儿,声音软糯,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我饿了。”
叶英从房里出来,轻轻带上房门,林芊雅喝了安神的汤药,已然睡下。他在廊下站了片刻,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燥热,却吹不散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喜悦与担忧的复杂心绪。
他需要找个人说说。而这个世上,此刻唯一能与他分担这份重量的人,唯有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