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转身,朝着林承泽书房的方向走去。书房里还亮着灯,昏黄的光线从窗棂透出,映照着廊下几竿修竹。
他叩了叩门,里面传来林承泽略显疲惫却依旧清晰的声音:“进来。”
推门而入,只见林承泽并未歇息,正伏案疾书。假死脱身、长途跋涉虽损耗极大,但这位曾经的宰相骨子里那份勤勉与不甘寂寞似乎并未被完全磨灭。
大病初愈,他便又捡起了笔,或许是在记录生平,或许是在撰写无人可知的著作,灯下他神情专注,侧影透着一种历经大风大浪后的沉淀与孤寂。
见叶英进来,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温和:“这么晚了,可是雅儿有什么事?”他敏锐地察觉到叶英神色不同往常,那并非遇到危难的紧绷,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与微妙。
叶英走到书案前,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他向来言简意赅,此刻却觉得任何简单的词语都难以概括方才经历的情绪起伏。
“岳父大人,”他最终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方才……请了大夫给芊雅诊脉。”
林承泽的心立刻提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倾:“雅儿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了?我就说她近来气色似乎……”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叶英打断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着岳父,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大夫说,是喜脉。已有一月有余。”
“啪嗒”一声,林承泽手中原本虚握着的笔跌落在宣纸上。他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叶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猛地涌回,变幻不定。
“……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喜脉?”
“是。”叶英肯定地点头。
确认了消息,林承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猛地向后靠进椅背,抬手捂住了眼睛。肩膀微微颤抖着,许久没有出声。
叶英安静地站着,没有打扰他。他能理解岳父此刻的震动。这不仅仅是添丁进口的喜悦,更关联着太多沉重的往事和无法预知的未来。
良久,林承泽才放下手,眼眶竟是红的。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
“好……好……”他连着说了两个“好”字,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多了几分真实的欣慰与激动,“这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他看向叶英,眼神复杂,“你们……你们都是好孩子。”
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担忧便如影随形地爬上心头。他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紧紧锁起,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只是……雅儿的身子……”他看向叶英,眼神锐利起来,带着属于父亲的沉重忧虑,“大夫怎么说?胎象可稳?她如今可能承受得住?”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每一个都砸在叶英心上。
叶英将老大夫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尤其是那句“需格外仔细将养,万万不可再忧思劳神”。
林承泽听完,沉默了很久。书房里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何尝不知女儿体质像她早逝的母亲,生产于她而言无异于一道鬼门关。这份迟来的期盼,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叶英啊,”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郑重,“雅儿……我就托付给你了。这孩子来得不易,是缘分,但雅儿更是我的命根子。无论如何,务必以她为重,千万……千万不能有闪失。”他的话语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小婿明白。”叶英郑重应下,“必竭尽全力,护她们母子周全。”这是他对岳父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誓言。
林承泽点了点头,似乎稍稍放心了些。他重新拿起那支跌落的笔,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透过黑暗看向遥远的过去和不可知的未来。
“也好……也好……”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有了这孩子,雅儿往后也算有了更深的寄托……我这把老骨头,就算哪天真的……也能更放心些……”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丝悲凉,却又有一股新的希望悄然滋生。
这个意外而来的小生命,像一道光,照进了他们刚刚经历生死、尚未完全安稳下来的生活,带来了慌乱,也带来了无法替代的温暖与期盼。
“去吧,”林承泽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只是眼底的红晕未完全褪去,“去陪着雅儿。需要什么,尽管让下人去置办。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替你们撑一阵子。”
叶英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门关上的一刹那,他仿佛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又百感交集的叹息。
夜风吹拂,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温暖与责任。他抬头望了望天际疏朗的星子,朝着亮着温暖灯光的卧房走去。
叶孤城现在很忧郁。
虽然他暂时没有眼睛可以忧郁地望向远方,也没有手可以忧郁地撑住下巴,但这不妨碍他的灵魂在娘胎里忧郁地缩成一团,如果灵魂有形状,那大概是一团模糊的、散发着生无可恋气息的云。
……他死了,但又没完全死透。
紫禁之巅那一剑,他本可以避开的。但他没有。并非不能,而是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