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霜在盈袖回来之前就睡下了,因为宵禁的缘故,她没办法连夜回家,只得像往常一样在清晨城门打开时匆匆回到再来镇,今天十五,学生只上半天课,学堂里人心涣散,流霜也懒得管,照本宣科授完了课,学生们一哄而散,她卷着那本"阎王帖",疲惫不堪地回家补觉。
柳照野害她一晚上没睡好觉,下午也是噩梦连连,囫囵吃过晚饭,就点灯批改学生功课,到半夜时分又浑浑噩噩睡去,窗子忘了关,第二天果然发起烧来了,她下不了床,身边又没人,纪先生打发了个女学生来找她,这才喝上了一口水,差点成那涸辙之鱼。
盈袖收到口信,赶忙过来照顾她,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说这院子破落得跟没住人一样,害得她三过门而不入,找得差点急死,流霜见她舞衣都没脱,浑身金灿灿地蹲在灶灰里生火,没忍住打趣道:"祖上积德啊,竟然让大小姐为我这个破落户洗手作羹汤。"
盈袖骂她这时候还有力气贫嘴,一小口一小口喂米汤,数落她过日子太节俭,简直不把自己当人。
流霜喜欢看她板着脸骂自己的样子,那感觉就像自己还被人管着,不用去想破碎的瓷器要怎么粘起来。
但盈袖当然不能管她一辈子,甚至一天也不行,太阳落山前就急匆匆地走了,吃的喝的用的一溜放在床头,伸手就能够到,流霜坐在床上笑着说再见,盈袖突然嘴一撇,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手一挥就走了。
流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原因无他,那条帕子是妃色的,昨天被风吹下船,今天又回来了,说明柳照野和盈袖见过了。
流霜默然良久,突然想通了,傍晚天光太暗,又离得远,柳照野误以为手帕是她掉的,上船后费尽心机四处打听,故意与她"邂逅",把话来撩拨她。
可万没想到啊,他还来不及亮出"定情信物"就叫人走脱了,后来机缘巧合,找到了手帕真正的主人,交谈一番十分投机,肯定感叹好事多磨,差点错失良缘。
茶馆经常讲错点鸳鸯的故事,她和盈袖过去买了不少小册子,躲在被窝里偷摸看,学丫鬟掐着嗓子喊对方"小姐"。
故事里的真小姐自然姻缘圆满,而错配的那一个伤心失落之后,往往也突然觅到了另一佳婿,可见掌管姻缘簿的神仙虽然经常老眼昏花,但也不敢叫人白忙活一场,以免被唾沫星子淹死。
自嘲是消解痛苦的良药。流霜想到这里,干笑了两声,喉咙里像被砂子磨过,赶紧喝两口水润润,又想,像她这种情况,神仙大概可以偷懒了,因为唾沫不够,想啐也啐不出来。
一时半会睡不着,她把那本"阎王帖"翻来看,这其实是她的记账本,赚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半个铜板都要仔细记上,她预计在扬州混个四五年,攒的钱足够了,就去洞庭湖找片竹林定居。
君山丐帮的人么,侠肝义胆热心肠,不管人家什么出身,上来就称兄道弟,好相处。她打听过了,每年杏子林都要开大会,各路英雄好汉少说也有几百号人,到时候她就摆个摊,专门给人家写名帖,赚点小钱,再精打细算过日子。
她向来把自己安排得很好,永远摆正姿势向前,就不会在乎背后空无一人的孤独,她把账本抱在胸口,心满意足地睡去,梦里摇橹到了君山岛,两岸全是芦花,她情难自禁,竟然放声大哭。
枕头上留下了泪痕,流霜惊觉自己好多年没哭过了,这回居然借着做梦哭了出来。不过哭也不代表着软弱,人在梦想成真极度喜悦的时候,十有八九都会哭。她原谅了自己,破例在本子上预先记下一串糖葫芦的支出,等病好了就去买。
她第二天就能下地了,并且容光焕发,和生病前判若两人,学生们都窃窃私语,说阎王叫死尸还魂了,她还是毫不介意,只感觉精力过剩,多找几条赚钱的路子才好。
画舫那里却是再没去了,盈袖来问,她说熬夜弹琴费神,在船上睡也睡不好,耽误白天授课,理由充分,半真半假,不管盈袖信不信,反正她自己先信了。
盈袖确实有点不信,她这个好姐妹呕心沥血地赚钱,难不成病了一场后开始惜命了?她保持怀疑,并且再次来信,说最近过节,画舫生意好得不得了,报酬涨两倍不止,问流霜来不来,索性大赚一笔,再辞工也不迟。
流霜果然可耻地心动了,距离上次去画舫,已经有两三个月,栀子花已经谢了,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五六月的扬州倒没什么好看,那些北方来的惯穿大氅的客人,大多不会习惯扬州入夏后蒸笼般的天气,否则就会像披着一身毛的黄狗一样,热得整日伸长舌头。
她安然自得回到画舫,看到大堂里装饰比之前更华丽了,盈袖笑嘻嘻地告诉她坊里有一批新人过来,为此灯笼彩缎地毯全换了新的,清音阁那边还打通了两间房,方便乐师们切磋技艺,说着就引她过来。
流霜老远就听见一片欢声笑语,推开门后更是震得她脑瓜子嗡嗡响,浓郁的脂粉气混着熏香扑鼻而来,她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刚想对盈袖摇手要退出去,仓促间却看到一个意外的身影。
怎么柳照野在这里?
流霜错愕极了,只见这厚颜无耻的家伙半躺在正中央的榻上,头发半束,衣襟大敞,露出精壮的胸膛,此时他正与右侧抱琵琶的女子说笑,看手势像在谈论指法,旁边有人递来一盏酒,他也不接,低头就在人家姑娘手上饮了一口,惹得周围都笑了一阵,把那递酒的姑娘羞得满脸飞红。
这是在干什么?流霜知道七秀坊门风向来开放,虽为女子但也活得潇洒恣意不拘小节,可眼前这一幕实在叫她难以接受,见盈袖乐呵呵地还想坐下,她气得胸口起伏,连拖带拽把人扯出来,盈袖懵懵懂懂地问怎么了,她近乎愤怒地开口道:"为什么让他进来?好好的清音阁,居然变成了伺候男人的地方!"
这话说得过了,盈袖愣了片刻:"什么伺候男人?"继而反应过来,怒容渐显,音量一也跟着拔高一度:"什么伺候男人?你的意思我们在服侍他喝花酒吗?"
流霜不能原谅柳照野低头啜饮的那一幕,但盈袖的怒火让她清醒过来,理智回笼,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多么侮辱人的话,她懊悔自己的失智,沉默片刻,去拉盈袖的手,这是她俩从小的约定,吵架了想和好就拉拉手,什么事都能翻篇。
但儿时的吵架怎么能和长大以后相比呢?盈袖冷冷道:"知道你清高,咱们这些人又不读圣贤书,哪懂什么礼义廉耻呢,你以为我们在伺候他么?男人不过消遣的玩物,要不是看他生了副好皮囊,谁搭理?"
流霜羞愧得无以复加,她低头小声认错:"阿袖,我说错话了,你。。。。。。。"
话没说完,一双黑金雷纹的皮靴忽然跳进视线,流霜不知道柳照野什么时候出来的,她瞪大了眼睛,一颗心突突地跳,堵在喉咙里的话进退两难,盈袖也注意到了柳照野,她又看了流霜一眼,板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流霜当然不可能独自面对柳照野,转身就走,几乎要跑起来,心里想着明天拉盈袖去南北酒楼吃饭,再好好给她赔罪,谁知柳照野追上来,长臂一伸,拦住了她的去路,流霜看见他就没好气:"你不去追她,拦我干什么?"
柳照野感到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追她?"
流霜本来想说,你俩不是有段"还帕"的缘分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酸溜溜的说不出口。
柳照野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流霜脸色一变,后背立刻绷紧了:"你听到了什么?"
柳照野见她慌张,立刻又得意起来,故作高深道:"那就多了,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我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