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功成,女子突然痛苦地呻吟一声,琴声铮然立止,四周好像有细微的碎裂声,她上半身伏在琴上,浑身剧烈抖动,柳鸣镝急忙起身去扶,眼睁睁看着她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血。
琴音调息主治内伤,这本是个慢活,按柳鸣镝的伤势,起码需要疗养数日,而他现在恢复得如此之快,自然是因为抚琴者一心求快的缘故,这么做十分损耗气血,搞不好就是一命换一命,柳鸣镝没想到这素不相识的姑娘竟舍命相救,心中十分感激,急忙道:"姑娘!你且稳住心神,我来为你传运真气!"
说罢将她扶起坐好,两人面对面手掌相抵,但他很快"咦"了一声,不知怎的,真气无论如何也送不过去,这姑娘经脉异于常人,体内真气竟似倒流一般,奇怪,真奇怪!
那姑娘幽幽开口:"我修习武学之法和你们不同,也就是逆脉之人,别忙活了,我自己休息片刻便好,你若有力气,去外面弄点水和吃的,别走远了,唐门擅长追踪,我怕他们找过来。"
她交代完就闭上眼睛,坐在那里如泥塑木偶一般,柳鸣镝不敢打扰,依她吩咐去山洞附近找到了泉水,又打了一头野鹿回来。外面月明星稀,大约已是后半夜,柳鸣镝见四周都是茂密的竹林,不知身在何方,他向来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没想到因为早上被跟踪一时不痛快,临时起意折返广都镇,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完全脱离了轨道,最终让自己身陷荒郊野岭,还要面临被追杀的困境。
他叹了口气,不敢在外逗留,扛着死鹿和水囊回到山洞,这洞入口隐秘,里面曲曲折折,尽头的石室十尺见方,地上铺了厚厚干草,草席、蒲团、烛台、瓦罐等生活用物俱全,角落还有一小罐盐和瘪了的米袋,明显有人在此长住,柳鸣镝不禁感到疑惑,那姑娘周身气质不俗,怎会独自住在这个地方?
他将死鹿放下,熟练地剥皮放血,那姑娘忽然睁眼道:"把鹿血用瓦罐盛起来,别浪费了。"
他照做了,心里却在想她要留着这血干什么,接下来亲眼目睹的一幕更叫他大吃一惊,那姑娘一手抓起罐子,竟如饮酒般仰头把鹿血干了。
鹿血腥膻,柳鸣镝自小跟随师兄进山打猎,他一个男人都嫌兽血肮脏,更何况这么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可她竟然喝了!
姑娘伸手抹了一把嘴角,素白的衣襟上满是溅射的血点子,她自己似不在意,倒苦了柳鸣镝在一旁难受得抓心挠肺。
但他很快看出了一点门道,姑娘喝下鹿血后,又服用了一枚不明丹药,脸色竟然很快由白转红,精神也好了许多,他猛然想起师父曾经以鹿血入药,嘱咐他说虎豹鹿一类的兽血虽有补气养血之效,但一次只能服用少量,任何补药想要立竿见影都绝无可能,除非走一些邪门歪道,比如恶人谷的肖药儿就喜欢研制这类药物。。。。。。
这姑娘方才亲口承认自己修习武学之法与旁人不同,而长歌门的相知心法他也略懂一二,并不会造成逆脉之象,难不成这姑娘真入了什么邪道?
他内心焦躁不安,手上烤肉的动作全凭感觉,将鹿肉抹盐,又把顺手采来的迷迭香揉碎,浓烈的肉香弥漫开来,一直安静打坐的人忽然叹道:"好香啊,可惜有肉无酒,炙鹿肉和秋露白最搭了。"
柳鸣镝犹豫了一瞬,他心里有个疑影,不问出来实在不痛快,便道:"敢问姑娘是千岛湖杨家的人么?"
他心里期盼她说是,这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只要她说是,他就一定相信她,绝不后悔,哪怕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为了报答恩情,他都一定会———
"不是。"
柳鸣镝满腔的热血陡然间被浇灭了。
那姑娘吃完一块鹿肉,见他神色郁郁,奇怪道:"怎么,我说不是,你很失望么?我确实不是,也从未到过千岛湖,我的武艺学成于恶人谷,教我的那个人倒是长歌门弟子,但他早就叛出师门了,我也从没喊过他师父。我不太懂你们中原武林的规矩,但像我这种身世,如果跑到千岛湖认祖归宗,肯定会被当成疯子吧?"
柳鸣镝本来还在苦恼如何旁敲侧击确认她的身份,没想到她竟如此坦诚,不仅和盘托出,言语间更流露出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真,柳鸣镝和恶人谷打过交道,尽是大奸大恶之人,他只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对眼前这个双手捧着鹿肉大嚼的姑娘,却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
他单手撑头坐着,就那么静静地看她吃肉,那姑娘忽然抬头,皱眉道:"你干嘛这么看我,还一直笑,你烤肉的手艺这么好,自己却不爱吃么?"
柳鸣镝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突然被人家直言了当指出来,顿时大感尴尬,立刻也埋头吃肉。这只鹿块头不大,再加上两人都饿了一天,你一块我一块,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柳鸣镝把剩余的骨头和皮毛都埋进土里,免得引来蚊虫,回身时却看见那姑娘正解衣带,他大惊失色,急忙转过身去,支吾道:"你要更衣。。。。。那我先、先出去。"
那姑娘道:"为什么要出去,你不睡觉么?我这身衣服脏了,所以脱下来,里面又不是没穿,你看了也无妨。"
她直言无忌,柳鸣镝虽不是柳家嫡系,但也出身世家,何曾听到过这种近似放浪的话,什么叫"里面又不是没穿,你看了也无妨"?他既感到害臊,又莫名有些生气,想教育她在男子面前说这种话不合适,但一触碰到她坦坦荡荡的眼神,又觉得是自己想法太龌龊,她从未受过教条的束缚,他又何必拿那些东西框住她呢?
她脱掉外衣,里面赫然又是一件一模一样的素白衣裳,见柳鸣镝面露惊讶,她解释道:"我有好多件,都穿在身上,这衣服料子轻薄,穿五件也不嫌累赘。"
她说话时颇为得意,就差没把"夸我聪明"写在脸上了,柳鸣镝忍俊不禁,赶紧赞了一句"好办法",她拍拍身旁的垫子,叫柳鸣镝过来睡觉,柳鸣镝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她左手边直挺挺地躺下。
烛火灭了,山洞里漆黑一片,柳鸣镝突然说:"对了,我大名叫柳鸣镝。"
"嗯?嗯嗯。"
她大概快要睡着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意,柳鸣镝本来想着他说了自己的名字,那她肯定也会说自己的,哪想到人家压根没明白,"嗯"了一声就算完了,他哭笑不得,只好把话挑明:"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啊——我叫何问名。"她打了个哈欠,听起来极困。
柳鸣镝愣了一下,何问名?怎么听起来像骂他不该问她名字一样?可她分明是个直性子,怎么会阴阳怪气呢?
他不死心地追问:"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字么?"
"不是啊,这把琴叫何问名,那个人把琴送给我,我本来没名字,觉得这把琴名字不错,就拿来自己用咯。"
她不断地打哈欠,声音越说越小,柳鸣镝听见身侧的呼吸声变得均匀绵长,便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