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扬州,盐铁转运使司衙署那朱漆大门愈发森严,门前的石狮沉默,守卫的兵丁甲胄上凝着细小的水珠,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长街。
一骑快马踏碎青石板上的积水,溅起浑浊的泥点,疾驰至衙署门前。青骢马长嘶人立,鞍上之人正是风尘仆仆的楚青。
新任的转运副使。
楚青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门吏,脚步未停,径直穿过戒备森严的仪门。衙署内,来往的吏员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无人高声喧哗,只有靴履踏在石板上的急促回响和翻动卷宗的哗啦声。
他无暇他顾,直奔裴澜的书房。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墨香、药味混合着银霜炭的暖意扑面而来。
裴澜端坐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后,正提笔批阅一份文书。他穿着深紫色的转运使官袍,腰束玉带。听见门响,并未抬头,只是落下最后一笔,才缓缓抬起眼睑。
四目相对。
楚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裴澜的脸色在官袍的映衬下,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眼下的青影浓如墨染。但那眼里却是一片平静,仿佛这半年来江淮的风云激荡,步步杀机,都未能在他这掀起半分波澜。
没有久别重逢的问候,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裴澜放下笔,目光平静地扫过楚青风尘仆仆的形容:“回来了?坐。”
楚青依言在对面的圈椅坐下,目光却未曾离开刻意维持的平静裴澜的脸。
“泗州……”他刚开口。
“刘展要反了。”裴澜直接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从案头推过一份加急文书,“就在你回来前几日。”
楚青抓起文书,一目十行,割裂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刘展这个被各方合力逼至绝境的莽夫,终于如困兽般挣脱了牢笼,亮出了獠牙,选择了最暴烈、也最无可挽回的那条路——举兵造反!
“江淮……终究还是乱了。”楚青放下文书望向裴澜,想从他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与自己相同的震动。然而没有。
“意料之中。”裴澜的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单调的笃笃声,“自邢延恩构陷‘金刀’之谶,邓景山悍然劫夺军械,长安坐视纵容那刻起,此局……便已是死局。刘展性情刚烈暴戾,岂是引颈就戮之辈?”
他微微停顿,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我给了他选择。自尽,解甲。他选了最坏的那第三条路。”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楚青脸上,唇角似乎向上牵起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也选了唯一能让他痛快一场的死路。”
楚青看着他苍白脸上那点虚无的笑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冰冷的案面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裴澜:“裴浔瑾!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你给他去信,是劝降?还是催命?!”
裴澜迎着他愤怒的目光,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他走到楚青面前,身上那股混合着药味的沉水香气息,清晰地笼罩下来。
“师兄,”裴澜的声音很低,“你知道,当我看到泗州军械被劫的急报,看到‘金刀出鞘,王气在东’的流言传遍淮西,看到长安那道申饬邓景山却对刘展困境视而不见的诏书时……我在想什么?”
那平静的眼底深处,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透出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绝望的暗影:“我在想,完了。我拼尽全力想护住的江淮……终究要在我眼前,被这群蠹虫撕成碎片,付之一炬!”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喝了整整一坛烧春!”裴澜的声音陡然拔高,濒临崩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我恨!恨邓景山这个蠢货!恨邢延恩这个阉人!恨元载和李辅国玩弄权势!恨长安那位坐在龙椅上的糊涂天子!更恨……恨我自己!为什么算尽一切,却独独算漏这些人又贪又蠢,能让局面崩坏到如此无可挽回的地步!”
那压抑伪装了太久的面具,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露出底下被绝望和疯狂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灵魂。
“我以为……我撑得住。我以为只要我还站着,这江淮的天就塌不下来……可是师兄……它真的要塌了……”
楚青怔怔地看着他,所有的愤怒质问,都在这一刻被汹涌的心疼所淹没。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住裴澜摇摇欲坠的身体。
裴澜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片翻腾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
方才的失控,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都过去了。”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着刻意的淡漠,“醉了一场,发了一场疯,第二天醒来,该做的事,还得做。”
他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个濒临崩溃的人从未存在过。“刘展若反,兵锋直指扬州。当务之急,是调兵布防,守住这运河命脉,等待朝廷援军。”他拿起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推到楚青面前,“这是你身为转运副使,眼下最紧要的事务——统筹扬州城内及周边所有仓廪存粮、军械,确保城防无虞,并即刻行文润、常、苏三州,令其火速征调府兵粮秣,驰援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