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看着那份文书,又看看案后那个瞬间将自己重新武装起来的裴澜。他知道,那个醉后崩溃的裴澜是真的,眼前这个冷静的裴澜,也是真的。
绝望是真的,强撑也是真的。
他接过文书,算是彻底应下这差事。
转身欲走之际,裴澜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晚的事,是我失态了,我不该……”
楚青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无妨。这担子太重,是人……都会累。”
他大步走出书房,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
门内,裴澜挺直的脊背终于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丝,他疲惫地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眉心。门外,楚青站在回廊冰冷的空气中,手中那份关于粮秣军械的文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他的心头。
风暴已至,无人可逃。
长安宫阙的朱墙碧瓦在萧瑟秋风中更显森严,一道诏令自禁中发出,快马流星,直扑江淮。
加宋州刺史、兵马使刘展,为都统淮南东、江南西、浙西三道节度使。着即赴任,总制江淮军务,以靖地方,安黎庶。
诏书煌煌,字字珠玑。加官进爵,江淮都统!这顶突如其来的金光耀眼的冠冕,沉沉地扣在了泗州军府刘展的头顶。与此同时,另一道墨迹未干的密旨,由宦官携带着,绕过驿站,星夜兼程,分送时任江淮都统的李峘,以及淮南东道节度使邓景山。
刘展久蓄异志,图谋不轨,金刀之谶,非空穴来风。着李峘、邓景山,于其赴任途中,设伏擒杀,以绝后患。事成,当有重赏。
封官,设伏,擒杀。落子无声,招招致命。那“江淮都统”的印信,便是悬在刘展头顶的绞索,诱他踏入早已布好的死局。
泗州军府内,刘展端坐主位,反复摩挲着那份加封诏书,粗糙的手指划过绢帛,脸上毫无升迁的喜色,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阴鸷疑云。他环视帐下心腹部将,个个盔甲染尘。
都统?总制三道?
“邓景山那老匹夫卡我粮秣,邢阉狗构我谋逆,长安视我如眼中钉……此时封我如此高位?哈!”他猛地将诏书拍在案上,震得杯盏乱跳,“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印信一日不到手,老子一日不信!”
他豁然起身,按刀而立,目光扫过帐下:“点兵!宋州旧部七千,即刻随我南下!赴任?老子倒要看看,这‘都统’的印,是真金,还是毒箭!”七千私兵,皆是随他征战多年悍不畏死的骄兵悍卒,此刻便是他手中唯一的倚仗,也是他疑心催生出的獠牙。
十一月,刘展率七千宋州兵,浩浩荡荡南下。旌旗猎猎,刀枪映着寒光,队伍沉默。行至徐城,运河在此拐弯,两岸芦苇枯黄,在寒风中瑟瑟作响。
伏兵四起!
淮南节度使邓景山亲率的精锐,从芦苇荡废弃的河堤后、官道两侧的密林中猛然扑出。箭矢如蝗,刀光似雪,喊杀声震天动地,邓景山立于高处,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狞笑,手中令旗狠狠挥下。
困兽犹斗,其势更烈。
刘展部猝然遇袭,这些宋州老兵,本就对邓景山恨之入骨,此刻遭遇伏击,更是激起了滔天怒火。
刘展双目赤红,拔刀怒吼:“邓景山!老子就知道是你这狗贼!兄弟们!杀出一条血路!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刘展部众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被逼至绝境的疯狂,竟硬生生冲破了邓景山精心布置的包围。淮南军伏击不成,反被杀得人仰马翻,尸横遍野,邓景山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仓惶败退,颜面尽失,更坐实了其“构陷忠良”的恶名!
血染徐城,再无退路!
刘展站在遍地尸骸之中,浑身浴血,望着滚滚南流的长江,最后一丝犹疑彻底化为焚天的戾火。他猛地举起滴血的佩刀,指向南方,惊雷炸响:
“清君侧!诛阉宦!皇帝无道,奸佞当朝!随我——渡江!”
天堑难阻,人心已乱,润州、昇州接连告破,江淮重镇,接连陷落!失控的野火,沿着长江南岸,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