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二年的春天来的格外晚,扬州城的积雪迟迟未化,覆盖在断壁残垣和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之上。盐铁转运使司衙署内,那股浓重的药味仿佛已浸透了梁柱,再也散不去。
裴澜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勉强坐起来,喝半碗清粥,听楚青低声汇报一些不得不处理的紧要公务,眼中偶尔会有一丝过往的清明,但更多时候是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坏的时候,便是无止境的昏睡,或是在梦魇中剧烈地咳嗽,咳得浑身蜷缩,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医官私下里对楚青摇头,暗示早做准备。
楚青的左耳听力永久损伤了,近距离的交谈尚可,但需要对方提高音量,且他总是下意识地将右耳侧向声源。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连同他眉宇间那再也化不开的沉郁,成了那个冬天留下的深刻印记。
曲远远变得更加沉默,像一柄彻底敛入鞘中的凶刃。她依旧每日按时送来汤药,执行裴澜偶尔清醒时下达的简短指令,守着这座日益萧条破败的衙署。她看裴澜的眼神复杂难辨,有野兽护主般的忠诚,或许还有对即将到来的分离的恐惧。
二月初,运河的薄冰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一份来自润州的捷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入扬州,打破了死寂。
刘展叛军残部在润州蒜山被唐军彻底击溃。刘展本人被贾隐林一箭射穿咽喉,当场毙命。其弟刘殷等骨干或战死,或自戕,叛乱终告平息。
捷报传到裴澜病榻前时,他正难得清醒着,由楚青扶着喂药。听到消息,他端着药碗的手抖了一下,褐色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雪白的中衣上。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压在心口最后一块巨石似乎挪开了,也抽走了他强撑至今的最后一点心气。
“也好……”他轻喃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总算……结束了……”
自那日后,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急速衰败下去,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多数时间都陷在昏沉的睡眠里,呼吸轻浅得让人心慌。
楚青知道,时候快到了。
他遣散了衙署内大部分无关吏员,只留下几个绝对忠心的老仆和曲远远。将所有公务都搬到了裴澜外间处理,寸步不离。
一日深夜,扬州城万籁俱寂,只有寒风掠过屋檐的呜咽。裴澜忽然从昏睡中醒来,眼神竟是许久未见的清明。他微微动了动手指,看向守在一旁正借着烛火翻阅文书的楚青。
“师兄……”他声音依旧微弱,却清晰了不少。
楚青立刻放下文书,俯身过去:“我在。”
“我想……听琴。”裴澜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脆弱的希冀,“《广陵散》……可好?”
《广陵散》,嵇康临刑索弹之。裴澜此时要听此曲……他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衙署内并无好琴,乐山已碎。楚青想起,裴澜自己珍藏有一张青玉流,以罕见青玉为岳山、焦尾,琴身是数百年的古桐木所斫,音色清越冷冽,价值连城,裴澜平日极少动用,藏于内库。
他立刻让人去取来。当那张琴被小心地捧到榻前时,即使在昏暗的烛光下,也能感受到其非凡的品相,青玉温润,桐木幽深。
楚青净手,焚香,将琴置于案上。他看了一眼榻上的裴澜,裴澜也正望着他,眼神平静,甚至些似是温柔的期待。
楚青定下心神,指尖轻轻落下。
第一个泛音响起,清冷、孤高,如同寒夜流星,划破死寂。
紧接着,琴音渐起,时而慷慨激昂,仿佛聂政刺韩王的决绝与壮烈;时而幽咽低回,似有无尽悲愤与哀思在指下流淌。这半生的颠沛、对世道的失望、对眼前之人的无尽痛惜与未及言说的情愫,尽数倾注于七弦之上。
他的左耳依旧嗡鸣,却不再干扰他。他仿佛是用心在听,在用灵魂弹奏。琴音在空旷的衙署内回荡,穿透厚重的墙壁,连窗外呼啸的寒风似乎也为之凝滞。
裴澜静静地听着,眼神逐渐放空,仿佛透过琴声,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许是蜀冈书院的春日,梨花如雪;或许是千岛湖舟中的夜雨,灯下对弈;或许是无数个深夜书房里,两人无言的对峙与默契……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最终归于彻底的寂静。
青玉流琴身,那价值连城的古木,无声地承接了一滴滚烫的、终于坠落的泪。
烛火将他低垂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道即将被拂去的沉默伤痕。青玉流琴弦上那一点微湿的凉意,迅速被空气吞没,只留下一圈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水痕。
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