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杯盏,未及饮下,木兰清爽而柔和的味道便将仅剩不多的朦胧睡意尽数散去,及至饮下,未晞朝露的清冽被炉火散尽,只余下熨帖肺腑的热。
待得终于能够推开门时,再沐晨风,只觉得手足俱暖,五脏舒展。
圃中百花大多含苞待放,此刻日头下,姹紫嫣红皆覆了一层细密水珠,显然刚被人施过肥水,打理一番。
眼下左不过卯时前后,稍微惫懒些的,恐还没出得了房门,可勤快如斯的,竟已完成了整装、备餐、打理园圃这诸般繁琐事宜,终日忙得不见身影,此刻又不知讨了差事往何处去。
他思忖片刻,终是决意向垂荫殿走上一遭。
宗门初整,千头万绪,作为一宗之主,陈月更是早已习惯了每日子歇寅起,唯恨不能生三头六臂,上可为宗门修葺添砖加瓦,下可敦促弟子们为医治世勤修不辍。
莫雨杀来时本是气势汹汹,瞧见她从一卷卷内务中抬起苍白如纸的脸,周身本萦绕不散的黑气都消减了寸许。
见是故人来,陈月还是勉强收拾了下自己,将凌乱垂下的长发重新梳至脑后,温声道:“兄长怎么来了?你这一身伤病未愈,轻易还是莫要长途走动。”她溢出长长一叹,复道,“你们来此疗养,本该是我常去走动探望,叵耐宗门事冗,倒显疏漏怠慢了。”
莫雨道:“我们三人间,自不必讲求那些。知你事忙,也须得好生照料自己,宗门重建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若有烦难,亦可直言。”
陈月浅浅一笑,招呼殿中弟子看茶:“左不过是那些银子上的事儿,一时半会也急不得。倒是毛毛这个闲不住的热心肠,竟想出个去市集卖花的招来。他主意多,嘴巴也甜,几趟下来还真帮我解了一时燃眉之急。”
“……”莫雨呷了口茶,“这点添头,却也不过杯水车薪罢?”
“是如此,但也算帮了大忙了。”陈月沉吟片刻,道,“谷口一代的整修,几位长老们还在商拟章程,其中花费恐也不是个小数目。”
莫雨放下茶盅:“可有初步估算?”
毕竟是宗门要事,他如此探问,已是逾规越矩,陈月倒也不甚介意,只拿出一份匆匆着墨的草图:“尚不及实测精算,莫雨哥哥既来了,不妨也替我着目参详一二。”
莫雨扫了几眼,脱口便道:“太多了。”
陈月一怔:“何处多了?”
“你要将昔日旧址改建为招待病患之地,少不得建材耗费,内设陈铺,如此算来,费用何止要翻出一番。但谷口一代,本就是天然隘口,四方透达,最宜充当的,反而是前锋哨所。”
陈月蹙眉道:“兄的意思是,在此处多加一重屏障?”
“垂荫殿、百药谷、去疾院,各成一角。三者相去途遥,寻常难以呼应,若真遇险情,恐不及驰援。但谷口之地,却恰巧在这三角之地中,以其作分割,可将三地紧密相连。此地依山傍水,地势天然,只需就地取材一番修葺,辅以奇门遁甲之术,便可成为药宗通达南北西东、退据进攻的最大强盾。如此省下大笔银钱与人力,若投于古籍修复,岂不更好?”莫雨屈指敲了记案头,缓缓道,“慢藏诲盗,而今武家暂退,却非势颓,难保来日没有卷土重来之时,还是做好万全打算。”
陈月叹道:“如此,倒也是良策。只是……”
“你若忧心那些千里迢迢而来的病人无处安置,不妨与白河村村长再行商议,拨出些钱款来,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若真是拒绝了,却也无妨。人食五谷,如何没有生病的时候?只要对方有求,自不敢对你有所轻慢。”莫雨清了清喉咙,将茶盅递给一旁的弟子,“茶凉了,再换一杯来。”
陈月难得听他说这样多的话,一时间也有些诧异,一双细眉微微挑起:“兄长不吝相授,委实辛苦,只是兹事体大,恐还须同与几位长老相商。”
“宗主自有宗主之责,你而今担子重了,旁人也无法替你分担更多。”新换的茶盅温热了许多,他把在掌中,一时却也不掀开盖子,只徐徐道,“话说回来,病人也应有病人之责,不遵医嘱,不思静养,反倒教医者难做,也非是病患与为客之道,你说呢?”
陈月端茶的手一抖:“……”
敢情前面的一切都在为这句话作铺垫,这燕国地图都快画到楚国去了!
她又将茶盅放下,扶额道:“……有伤在身,确是静养为宜。我与诸位长老,日后必定多加嘱托看顾。”
想说的都已说尽了,莫雨终于饮完最后一口茶,起身轻飘飘道:“走了。”
方出垂荫殿,两人心照不宣的主角便冷不防闯入视线中。
远去风波江湖,昔日侠肝义胆的儿郎卸了轻甲佩剑,不甚规整却又十分入乡随俗地斜穿着宽厚的衣袍。他提一柄锄头,除却宽檐草帽下,泥污也掩不住的俊俏面庞,几乎完美融入药农之中。
莫雨一眼便认出了他。
他难得有些局促,似乎想接过眼前少女递来的藤篮,瞧见自己满手泥污,又无措地收了回去,在衣摆上勉强蹭了几下,方才接下。
待得少女再三谢过,莫雨这才走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穆玄英却抢先一步发现了他:“雨哥?你怎么来了?”
百药谷与垂荫殿相去至少几十里,山路颠簸,便是搭车也耗人体力,遑论病患。见到哥来,穆玄英一路小跑,锄头也不要了,险些砸到一旁悠然晒太阳的野猫。对方大声尖叫,骂得甚脏,下一瞬出溜上房,换个更加安全的地方继续晒着太阳。
莫雨:“……何必如此慌张?”是伤了,又不是废了。
可人总是这样的,自己龙精虎猛,却要忧心旁人弱柳扶风。
谁知穆玄英冷不防蹭过来,一下子挨得极近,抱得极紧。
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莫雨也有一瞬心跳停滞,喉头微滚,极轻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穆少侠这是做什么呢?”
穆玄英不语,鼻头微微抽动,上下左右探头。莫雨恍然,气极反笑,这小子竟在嗅他身上有没有染上木兰花的味道。
落了汗珠的鼻尖几乎快怼到唇角,穆玄英终于捕捉到了一丝木兰的香气,心满意足地抽身:“不错,今日也有好好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