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一路,见一路讨价还价的热闹之景,忽逢一片荒凉萧索,不禁有些惊讶。
钟老三仍是那般坐在摊前,不冷不热地面对每个问价的客人吐出“二百两”的报价,然后目送对方大惊失色地边说着“穷疯了”“抢钱呢”,边忙不迭跑走。
穆玄英想,莫雨说的果然一点没错,这是个根本不打算和普通人做生意的小摊。
可他又为什么要将铺子支在这里,又每天按部就班坐在此处呢?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视线中出现了位蹒跚老妇人,她颤巍巍走进对面的药房,不多久,又被个伙计搀扶了出来。
看起来本也没什么不妥,哪知那老妇人突然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就地一坐,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纷纷围了上来,伙计一脸无奈神色,勉强将老妇人搀扶起来,解释道:“不是咱家不负这个责,只是您这药到底也不是从咱家买的,就是东家来了,也得喊个冤啊!”
“大家伙也给评评理。”伙计道,“买着了假药,不去寻那真混蛋,反找个无辜人索赔,天底下还有这种道理?”
有不少听明白的人道:“哪里来的老虔婆?想出这法子讹钱来了?”
老妇人气结:“你、你!”
她摊开的掌中放着把枸杞,红得竟有些刺目,她双目通红,竭力张开给路过的每个人看清:“你们看看,都来看看呐!我孙子,就是吃了这个!上吐下泻,一直在出血!他才不到十岁,那么小!那是我的亲骨肉!天底下怎么会有丧良心的用骨肉血亲去索要银钱!”
有人道:“单凭这个,也不能说明药就是人家卖给你的啊?况且,你又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又有人道:“荒年时,流民易子相食,又不是没有过。而今不过是换个‘吃’法罢了。”
这话说得刻薄,登时让老妇人怒不可遏,浑身发抖:“畜生!”
人情如此,实让人看不下去。穆玄英正要挤进人群,却见一双手先一步从后稳稳扶住了老妇人。
竟是那看似最冷漠的钟老板。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被莫雨捉弄时更臭了,站在人群中,魁梧得像堵冒着黑气的墙,开口便煞气十足:“娘老子把你养大,生你是个男儿,不思捐躯报国,不思为民立命,反倒当街奚落个老妇人?你要脸不要?”
不及对方反应,他又一指戳在另一人肩头,只把对方戳得后退几步:“你又是哪个茅坑里爬出来的蛆?什么都想管人家要个证明,我说你其实是个阉货,你是不是也把裤子脱了当众给大家证明一下?”
“你、你!”那路人被气成了猪肝色,偏见他高头大马,冷笑时分外森然,只好忿忿骂了句,“有辱斯文!粗鄙不堪!”末了甩袖而去。
他把两人骂得狗血淋头,又把炮火对准围观众人:“什么屎都要尝尝咸淡是吧?非要自己身上溅了别人的血才肯罢休?!”
钟老三一番市井之言虽骂得不堪入耳,穆玄英却觉得分外痛快,简直想不管不顾鼓起掌来。
众人被骂,也讪讪散开,只留下低低啜泣的老妇人与一旁目瞪口呆的伙计。
“你东家是个黑心肝烂肺肠的,你就是个瞎了眼甘做狗腿子的贱骨头。”钟老三倒眉道,“还不快滚?”
伙计拉风箱般喘了半天,带得脸上一颗黑痣也一跳一跳,恶狠狠道:“死到临头的老东西,天天坐这净充拿耗子的狗……哎呦!”
他被人一脚用力踹在屁股上,大头朝下摔了个倒栽葱。
穆玄英惊讶非常,赶忙上前扶人:“哎呀,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蹲下身,看似亲亲热热,拇指却微不可察地将剑抵出鞘几分,寒芒如雪,与颈项紧密相贴,惊得伙计冷汗直流。穆玄英轻声道:“祸水东引,可不是什么高明手段。再这么‘不小心’,遭殃的就不是屁股了。”
他把战战兢兢的伙计扶起,又替对方拍了拍衣服上的脚印和尘泥:“好了,下次小心点。”
伙计哪里还能再听得‘小心’二字,忙手脚并用爬回店中。
方才那一幕,倒是原原本本入了对面两人的眼,钟老三一扬眉,没说什么,只对老妇人低声道:“跟我走。”
他匆匆将摊子收了,推起自己的小板车,又招呼老妇人来车上坐。
老妇人连连摆手:“不……谢谢你,老婆子还能走,不能再麻烦你了。”
“婆婆,您就上车吧。”穆玄英弯着眉眼,握住另一侧的车把,“我一并推着,累不着钟老板,也保证摔不着您。”
钟老三再次看他一眼,这次“嗯”了一声,算是间接默许了他一并同行。
两人推着一车药材与老妇人,一路来到白庙村一户农家外,钟老三提着货品径自推门进去,不多时,又带着几大纸包与一个瓦罐再次出来。
钟老三:“我让家里丫头帮忙弄了些牛乳,可以替你孙子解毒。你家住何处?我们这就过去。”
敞开的门扉中,隐约可见屏风后一个娇小身影,并不真切。穆玄英亦未在意,只将老妇人重新扶好,柔声道:“请带路吧。”
几人又辗转来到一处更荒僻简陋的村落,板车在一户可以说四壁漏风的人家前停下。充满牛羊粪的小道,拥挤不堪的邻户,矮到几乎要弯身才能通过的大门……入目的一切都让穆玄英眉头紧皱。
钟老板将他的一切反应看在眼中,待得老妇人千恩万谢后匆匆进门,忽开口道:“少爷想必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吧?若实在难以接受,此刻回去也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