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穆玄英却笑道:“老板说笑,我少年大半时光都在与兄长流浪,彼时残羹冷炙都需争抢,这等安身之所,于我们算得上奢求,又怎会难以接受?”他叹了口气,“只是方才一瞬,忽有了些屈子之感。”
“‘长太息以掩涕兮……’”他说着,眼也不眨地朝昏暗脏乱的小屋走去,“‘哀民生之多艰’。”
钟老板怔怔然看着他,目光中第一次浮现出了别样的情绪。
昏暗的室内明着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意识全无的小童躺在灰蒙蒙的旧棉被中,更衬得一张脸上不大自然的红。
床畔除了老妇人,还有个男人身影,他闻声转过头,看清来人后一愣:“是你?”
穆玄英也是一惊:“是你?”
这蹲着的男人正是前几日撞见的那位破衣烂袄的大夫。
老妇人目光短暂在两人间游移,小心翼翼问:“何大夫认识这娃儿?”
“认识,认识。”何大夫赶忙起身,“说来这位浩气盟的兄弟还是你家娃儿的救命恩人呢,若非他前几日赠的银两让我多备了几味药,你家娃儿的命恐怕早就吊不住了。”
听何大夫如此说,老妇人泪眼婆娑大呼恩人,双膝一屈便要下跪,被穆玄英眼疾手快赶忙架住:“您这是做什么?若有功劳,也当是大夫的,与我何干呢?”
就在众人谢来辞去的当口,停置好板车的钟老三抱着瓦罐走进来。他见何大夫,彼此却是一副更加熟稔的模样,简单颔首示意,便将瓦罐递过去:“我带了些牛乳,可还用得上?”
何大夫大喜,长舒一口气:“用得上,用得上。”
屋内实在逼仄,几个男人又俱都人高马大,为了不给大夫添麻烦,穆玄英和钟老三只好走出屋子,在外面等候消息。
这里的屋舍都极其矮小,低层砖瓦片片可见。目之所及,除却灰白萧瑟,几乎不见什么明艳色彩。
却唯能在一些瓦间捕捉到零星的茸茸翠意。
像松塔,像霜花,像此处随眼可见的家家户户,即便身处泥泞,依旧努力向阳、倔强不息的生命。
见钟老三伸手去摘,穆玄英终没捺住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瓦松。”钟老三淡淡道,“可治大肠下血、解毒、敛疮。”
穆玄英道:“原来瓦片上也会长药材?”
“风和飞鸟会将种子带向各处,它们因此生在岩间,长在高处。”钟老三抬起头,目光是少见的柔和,“生命自会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渐敛了这种神情,拧眉道:“伙计有问题,你是怎么发现的?”
“马脚并非出在他身上,而是被老板痛骂的那两位身上。”穆玄英微微一笑,“这家铺子的伙计从头到脚皆着统一服制,很好辨认。而那两位虽已改头换面,却疏漏了双一模一样的鞋子,想来是不及替换,便急着出来为自家撑腰了。”
“这事的本源,我虽不曾溯,但如此引导众人刻薄针对个老人家,也该一码归一码看待。”穆玄英道,“更何况,我亦不认为这家店当是无辜。”
钟老三点点头,还不及说话,何大夫已搀着老妇人走了出来。
穆玄英赶忙道:“如何了?”
大夫轻轻颔首:“你们来前,我已为孩子做了简单的催吐,刚又喂了大量牛乳,且让他缓缓,再催吐一次。”
穆玄英蹙眉:“怎么听着像是……中毒?”
“如何不是?”钟老三冷笑一声,转身舀了瓢水,将从老妇人处拿来的枸杞略一冲洗,不多时,斑驳刺目的红便在掌心蔓延开来。
穆玄英指捻一嗅,登时勃然大怒:“他们竟将下等的药材拿毒物染色……!”
老妇人见状,又不禁潸然下泪,口中却痛骂道:“这群杀千刀的活阎王呀!”
穆玄英强捺怒气,竭力平和对老妇人道:“您说您是在那家药铺买的药材,当日可有旁的客人在旁边?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我去帮您找到人证,定要把这一窝王八蛋彻底端了!”
何大夫却叹道:“没用的。”他欲言又止半晌,才继续道,“那家铺子的货品质量偏上,价格颇高,等闲百姓自然望而却步。但你可还记得,我曾和你提到过的那位……”
穆玄英顷刻恍然,老妇人当是从其他摊位廉价买到的分销次货,而今人去楼空,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为此事负责的人。
何大夫苦笑:“没有人证,甚至没有物证。纵然你我皆知罪魁祸首是何人,告到堂下,却都不能伤他一根毫毛。”
“凭他如此嚣张,骑在咱头上拉屎撒尿,实忍不了。”钟老三攥拳,“此事你们别管了,待我去宰了他,届时树倒猢狲散,看他们还怎成气候?”
“不可。”穆玄英已渐冷静下来,反抬臂拦住钟老三的去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杀了他,并非一劳永逸之法,反可能累你身陷囹圄,更甚牵连家中全族。知晓你不惧生死,但为了这等败类,不值。”
“我们还能如何?”何大夫踌躇道,“我们这种地方,纵然有心求助浩气盟,到底也鞭长难及……”
“诸君不必烦难。”一片凝重之色中,穆玄英却缓缓露出一丝狡黠笑意,“或许劈他的雷,早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