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就在快要走到尽头时,穆玄英足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险些栽倒。他勉强一稳身形,用火折子照亮下方,眸色不由一深。
“好巧。”半晌,他笑了,蹲下身,更近地照亮下方的脸,“这不是春风得意的李大人?”末了,他又无不讥诮地补了句,“真是冤家路窄。”
躺在地上的正是李云袖,此刻瞪着双眼,喉咙中发出分外含糊的呜呜声。他似乎已经无法动弹,虽然人尚且活着,横在幽暗地下,也同死尸并无区别。
“看来千叶姑姑的毒,果真给大人一个好消受。”穆玄英轻笑,“可是大人啊……”
“你在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仙儿下杀手时,又可曾料想到这般场面?”
那恶谷弟子倒是个务实的,已经麻溜在李云袖身上摸索出了一堆摸金必备的秘药与食水。食水全数倒尽踩扁,剩下的药材挑挑拣拣,找了些对眼下有所助益的,自己服了,又给穆玄英递去。
李云袖呜呜声更大了些,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一报还一报,就当是仙儿在惩罚你。”穆玄英站起身,大步从他身上跨过,走向前方的盗洞,轻轻偏头,“李大人,但愿此生,大家都不会再见了。”
恶谷弟子已在前方敲了敲洞口:“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盗洞,彻底将李云袖无能的呜咽抛在身后。
这是一条不算长的小道,行至半路,穆玄英已隐约嗅到了草木的气息,那些本不鲜明的花香此刻争先恐后钻入鼻中,似是对地狱归来者的迎候与褒奖。
直至终于从地下冒出头来,映目天光明亮,骄阳西斜,已至第二天。
两人在地下虽也简单擦拭过脸颊,到底满身斑驳血迹,看起来过于狼狈吓人,如是又寻了处水潭,简单清洗了一番。瑟瑟跟在一旁,也十分认真地舔着弄脏的皮毛。
“其实,是你吧。”穆玄英掬了捧水,冷不防道,“杀了邢旅帅的人,还有千叶姑姑提到的那位公子。”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继续道:“我本以为是李复大哥为他们出谋划策,让他们对李云袖早做防范。但后来细细想过,若是李大哥,恐怕不会让他们连同李宓也一并收拾了。毕竟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身份越是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以后又会闹出多大的麻烦。”
“若是你,就皆说得通了。”穆玄英洗去面上一堆粉黛血迹,少年依旧是张干净明朗的容颜,“唯有你,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切只按本心行事,最好局势乱成一锅糊粥,也能凑合着一并趁热喝下。”
恶谷弟子闻言,微微一笑:“是这样吗?”
穆玄英便也微微笑了:“是这样吧?”
“这世道如此,已不会因多两个忠良之臣而变好,自然,也不会因死两个贪官污吏而变得更坏。”男子站起身,“死便死了,于食不果腹的流民,于江湖之远的你我,皆不会有任何影响。”
两人居高处而望,以茂陵向南,浮云来去,过东都西京。千里江山,山野孤落,唯余无数白骨荒茔。
“其实我方才,做了个很长的梦。”恶谷弟子道,“你在我梦里,唱了一首歌。”
穆玄英才要开口询问,对方已低声唱了起来:“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这是一首有些年代的歌谣,穆玄英只知其词,实则却并不通其调。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这唱音极低而轻,苍凉寂寂,似是随时会消散在风中,失去踪迹。但他听着听着,无知无觉,竟也落下滴滚烫的泪来。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一曲罢,两人半晌无言。
良久,穆玄英轻叹了口气,抱着瑟瑟站起身:“我要带着瑟瑟回去复命了,你要一起吗?”
对方道:“你对杨妃所嘱之事,倒很是上心。一点小恩惠,便真把人家当姐姐了不成?”
“我若是贵妃族弟。”穆玄英道,“早已奔赴潼关,与数万万将士同生共死。”
空气似有片刻凝滞。
“过去,我也数度濒临绝境,却终都没能真正死成。”他凝视着恶谷弟子的眼睛,“我曾以为是上天眷顾,事到如今再去想来,恐怕在我身上,还有一份应尽的责任未了。”
“活着,又或死去,皆是向所归处去。”
少年淡淡笑道:“人生天地间,各自有使命。今次后,我不困惑了。”
就在这时,远处空空寺倏传来几声悠长钟鸣,无数白鸟惊起,扑簌簌从山间飞出,追逐落日而去。
穆玄英上前几步,愕然而望:“怎么好像听到了哭声?”
恶谷弟子静静站在穆玄英身后,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钟声止息时,他道:“我不去了。”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他略一负手,“自在闲散如我,怎会将自己困于那样的囚笼中?”
穆玄英听得真切,回过头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