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顿了顿,道,“我走了。”
他勉强走了几步,双腿却始终如同要扎根地上一般,不多时,终忍不住再次回头,高声冲对方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男子挑眉:“那可难说。”
他回答得暧昧,穆玄英却笑了。两人遥遥对望,一种不可言说的心照不宣在视线中无声流淌。
穆玄英又喊道:“下次再见,希望能在个有酒有菜的好地方。”
话毕,他回身,彻底向夕阳跑去。
待得穆玄英的身影完全消失,男子这才伸出手,探了探自己的嘴唇。
淡淡的红残留在指腹间,扑鼻而来的,是胭脂馥郁的花香。
那一霎春光轻似良宵晓梦,也如鸿泥雪爪,留下细碎绮丽的痕迹。
他缓缓解开发带,一头青丝倾泻,风中泠泠拂过一张堪称俊美无俦的脸。
看着这根湛蓝发带,他忽地轻笑:“傻毛毛。”
旋即张开手,发带脱手而出,乘风扶摇,飘荡去无边远方。
“寓形宇内复几时?”他笑声渐大,从容转身而去,“曷不委心任去留?”
穆玄英一路赶往空空寺,内心渐被种巨大的不安填满,瑟瑟窝在他怀中,也是莫名焦躁不安。
佛寺内院,一众白衣宫女尽皆伏于地上,哭声恸彻心扉,令人耳不忍闻。
穆玄英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不住地想:谁死了?究竟是谁出事了?
瑟瑟尖叫一声,从他怀中一跃而下,飞快奔向院中的巨大老树,粗壮的枝头上,一条白绫正随风轻盈飘荡。
再不需言语。
怔然间,有只手轻轻覆上他肩头。穆玄英猛地回身,是贵妃身旁那名宫人。
对方一袭缟素,面色苍白如纸,疲惫点点头:“少侠,我终于等到你了。”
“抱歉,我……”穆玄英喉中发梗,“娘娘她……”
“与你无关。”她道,“杨相已死,杨家大势已去……三军不发,奏请陛下下令诛杀贵妃,娘娘不欲陛下为难……甘做出如此选择。”
思及一路所见,穆玄英只觉得有些荒唐,良久默默,又未有语应。
这乱世之下从来不止一双推手,更多的是诸如邢旅帅又或李云袖之流,可到了这般关头,无耻之徒被褒以忠君爱国,却将一切祸事的源头推给一介深宫妇人,未免过于荒谬。
宫人抱起喵喵哀嚎的瑟瑟,郑重递到穆玄英怀中:“娘娘生前最宠爱瑟瑟,以后,就拜托你多加照拂了。”
瑟瑟茫茫然,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不过顽皮离家两天的光景,如何就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女主人。
但这世上诸事,少年人尚且懵懂,更遑论素来无忧无虑,来去自由的小小狸奴。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打开了,竟是块金乳酥。她颇有些期待地看着穆玄英,看着他这次不再拒绝,百感交集地接过,又无比苦涩地咽下。
“在下,定不辜负娘娘所托。”
她一向严肃的面庞终于浮起一丝笑意,下一瞬,嘴角溢出黑血,绵软地倒下。
穆玄英大吃一惊,赶忙去探,对方便就如此噙着释怀与期盼的笑,失去了气息。
他的前半生,见过无边杀戮,诸般算计,人与人互相攻讦,逞凶纵恶,为己,为名,为利,无所不用其极。少见这般从容就死,心甘情愿,满足至极。
他抬起头,目光无措地追随着天空中的飞鸟,须臾合上双目,再睁开时,澄然中已多了些汹涌波涛。
这样的乱世究竟何时才能迎来终结?他并不知晓。
穆玄英站起身,一步一步,夕阳的尽头走去。
所幸还有手中剑,可在这洪流之中,为所有离乱世人,为那些不识来路不知归途的魂灵,为后世万代生民、安康永继,竭血肉之躯,搏一个清朗太平。
就同霍公,同千万埋骨青山不闻名姓的英灵。
他想:那应是九死无悔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