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棂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君鬼不可能无依据凭空布下幻境,结合九百溪茧房里“狐狸娶亲”的故事,基本可以推断出完整的故事。
他与解燕分道扬镳后,解燕四处寻人做木偶法身,不惜扒自己的皮去装饰这个人偶,估计在皮囊和木偶的防腐坏处理上就废了不少功夫。
这些事做完后,解燕用他的生辰八字刻了一尊灵位,准备在黄道吉日将他迎娶过门,婚轿子时出发,本应该无人看见,悄然完成这场冥婚,谁知,九百溪乞讨归家不幸撞见。
九百溪这人好吃懒做,腹笥甚窘,入阙都赶考就花光了老母亲治病的钱,为了筹钱让他在阙都的私塾念书,妻子跪断了腿,挨家挨户地求人买自己织的布,他自知不能考取功名,无颜回家见父母妻儿,在阙都当了小月的洒扫阿童,实在混不下去了才灰溜溜地离开。
一路流窜到菀城和睢城的地界,正巧撞上这门婚事。大晋规定,严禁江南办“冥婚”,违者伺候三十大板,话虽如此,九百溪却没说向上检举解燕私办冥婚,而是上前讨要了一杯喜酒。
至于“狐狸娶亲”中狐狸二字的出处,淡棂记得自己被脱下狐狸骨后,还留了自己的狐皮在解燕手中,就是九百溪心生好奇,趁解燕不备或解燕有意对九百溪展示披着狐皮的灵位,也不无可能。
当然,戏文既是九百溪写的,不乏掺杂了他的个人幻想。
淡棂的沉默,令解燕有了些许不耐,他攥住淡棂的手:“在想什么?”
“与你成婚的是它,拜高堂的也是它,你若喜欢便娶了,何必叫我掀这盖头?”
解燕脸色微变,这个细微的表情转瞬即逝:“听话,掀开它。”
淡棂薄唇紧抿,条件反射就要挣扎,奈何解燕的手犹如铁钳死死锢住了他的腕部,越想挣脱攥得越紧,恨不得从他身上撕下来一块皮肉:“解燕,你抓疼我了。”
手腕上的力道不减,解燕的目光落在淡棂脸上,并没有立即移开,也没有变得锐利,只是那么看着,那双平日温和的眼睛此刻像蒙了一层极薄的纱,瞳孔深处的光彩悄然隐去,眸光沉了下去,剩下一种过分平静的注视。
淡棂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愤怒的焰火,也非憎厌,而是一种极其克制的疏离,仿佛悄无声息地关上一扇门,不动声色地将他拒之门外,他张了张嘴,顶着这样的目光开了口:“松手。”
解燕微微眯起眼睛,眼周肌肉没有半分紧抽,眉头也没有皱起,却在这恰到好处的松弛中,渗出一点冷意,语气依旧不容置喙:“掀开。”
尽管幻境中的解燕看上去嘴角始终保留着一抹未散的、惯常的弧度,几乎察觉不到什么异样,但淡棂能感觉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分量轻了,解燕不声不响地退到某个界限之外。
这个眼神恰巧触怒了淡棂,罕见地发了火:“解燕,你失心疯了,这不过是幻境中的一部分。”
“我知道。”解燕的语气不冷不淡,搂着淡棂腰身的手收紧,扭头看着乖坐不动的人偶,隔着红布用指尖描摹脸的轮廓,“夜这么长,你确定要把全部时间都浪费在掀盖头上么?”
淡棂大致猜到了问题的根源,君鬼的幻境,往往提取的是两人之中执念最深的那一个,恰巧在幻境生成的前一刻,他将解燕踹出结界——于是这个幻境,便以解燕最深的执念为中心构建而成。
恐怕在无数个单循环的世界里,幻境中的解燕早已重复了无数次相同的场景,掀开红盖头,与一尊木偶完成婚礼。直到他的突然出现,彻底打破了这个幻境中固有的秩序。解燕执意要他掀盖头,又何尝不是深藏于心的渴望,渴望由他,来掀开解燕自己的盖头。
“好……我掀。”淡棂的指尖拈着红绸一角,丝绸滑腻如凝脂,在烛光下泛着水纹般的暖光,底下是他的木偶替身。
他沉腕向上一掀,如同推动门扉,突兀的“吱吖”一声——绸缎如水泻落,露出的并非预想中披了人皮的木偶,甚至不是一张脸。
盖头之下,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占据了整个面容应在的位置,窟窿的内部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金属门环,自那黑洞内壁生长出来,森然林立,它们排列得毫无规律,小如铜钱,大如碗口,新旧不一,有些锈迹斑斑,有些却是光洁崭新的,泛着冰冷的金属幽光。
淡棂被这一幕吓得往后退,后背贴在解燕胸口,那黑洞中似乎有东西向外生长,只见一直光滑洁白的指节探了出来,君鬼嬉笑的声音左右回荡:“你输了…”
那声门响果真不是幻听,淡棂掀盖头的举动正中君鬼下怀。
盖头下的内容也是解燕始料未及的,他脸色阴沉,难看得很,精心布下的新婚夜被突如其来的君鬼搅得一团乱。
红绸飘然落地,无端窜起一簇幽绿鬼火,如同蛇信倏然舔舐而上,丝绸遇火非但没有焦卷发黑,反而轰然一声,爆开一团耀眼的赤焰,瞬间将整个木偶和从木偶里伸出来的鬼手吞没。
火舌燎过淡棂眉眼,却不觉得烧灼,而是以蝗虫过境的速度蔓延至整个婚房,火势疯长,不再局限于焚烧木偶,脚下的红毯猛地化作燃烧的火河,四周喜烛爆裂,迸溅出的火星点燃垂帘,梁柱,窗棂,整个婚房陷入一片火海。
炽热的温度扭曲空气,淡棂觉得热却不烫,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摇晃模糊,火焰舐过之处,色彩剥落,漏出截然不同的景象——焦黑的木偶残骸在火海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耸黑沉的铡刀,立在场地中心,刀口锈迹斑斑,上面还留着血,四处透着森然寒意。
火光渐熄,空气中焚烧的臭味逐渐被一种陈年血腥气和铁锈味彻底代替,烈焰焚尽幻象,将他抛掷于突如其来的刑场,
解燕挟着他往后靠,突然,肩上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往下压,他无力与之抗衡最后坐在了解燕的腿上。
头顶的声音说:“把人带上来。”
淡棂顺着方向看去,两名鬼差左右压着一人缓步上前,细看,那名男子低垂着脑袋,头垂得极低,甚至能用拷在胸前的手托住,鬼差把人摁跪正在地,压着人把头抵在铡刀上。
见状,淡棂作势要起身阻止,却被解燕一把摁下:“看着。”
鬼差立于铡刀之侧,手起刀落,没有多余声响,只听铡刀沉重地“咯”,一颗头颅便滚落下来,掉进下方的竹筐里,无头躯干被鬼差利落的一脚踹开。
淡棂吓得却是叫不出声,瞳孔震颤的同时,僵硬地挪动目光,才发现为什么这人头垂得如此之低——男子的脖颈断面不平整,连着一块皮,应该是上一个行刑者手法不够熟练,没能一次性斩掉他的头,导致皮还连着。
要斩首的刑犯排起长队,不等反应,后面一个立即押上来,按倒,同样的位置,刀起刀落,又一颗人头落地。
“解燕,你这是做什么!叫我坐在这看你杀虐?!”淡棂忍无可忍,喊得嗓子发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