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燕冷漠地看他,抬手唤动鬼差,那鬼差拎起竹筐里的一颗头颅,提到淡棂眼前:“你忘了吗?他们屠了你的村,杀了你爱的人,我在帮你报仇,不解恨吗?”
淡棂和那双空洞的眼神对视,天色更暗了,他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耳边只有铡刀起落的单调声响。
他木木地转动脑袋,环顾四周,显然是才发觉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九百村。
山风卷着焦糊的血腥气,穿透林木,把淡棂吹上记忆里的孤峰。
“不涉世?”
淡棂齿缝间挤出冷笑,眼底的赤红未散尽,声音冷得掉渣,他上前一步,周身戾气惊得薄雾一退:“屠刀砍向妇孺之时,怎么不见天律?烈火焚屋,将人活活烧死,怎不见报应?九百山庄,三百一十七口,尽数屠绝,你助我报仇是顺应天命!”
解燕立于松下,山雾缭绕在他素净的衣袍周身,仿佛隔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的目光略过淡棂瞠目欲裂的赤瞳,眼中毫无波澜,只淡淡道:“仇怨相报,无有尽时,插手,便是坠入深渊,无尽无终,阿棂,放手吧。”
“放手?”淡棂紧盯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之人,他满腔灼热的悲愤撞在解燕身上,不过是撞上冰冷剔骨的冰川,冰火相撞只剩彻底的寒。
他忽地笑了:“你当真半点人气也没了吗?”
解燕不语,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悲悯,这点悲悯此刻比刀锋,直直刺穿了淡棂的软肋。
“入道不涉世……”淡棂嗤笑,拽下腰间玉珏,“你的道是太上忘情,我的路是血债血偿,道既不同,相逢即错,从此参商两隔。”
像是预料他会做什么,解燕平静的眼眸泛起涟漪,却是没伸出手,晚了一步,只见淡棂将玉珏砸到地上:“此玉既碎,不若当年浊酒尽倾渭水!今后,我做食肉寝皮睚眦必报的小人,祝仙者……一路高升。”
漫长沉寂后,淡棂攥紧了扶手,在木椅上留下三道深刻的抓痕,木刺插入指缝,剧痛将他从回忆中抽离。
“碎玉不可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放下仇恨。”淡棂克制颤抖的声线,“何必作茧自缚。”
“可是我没有!”解燕攥住淡棂渗血的指尖,“我没有放下……昔日种种历历在目,你明知九百山庄惨遭屠戮乃劫数所钟,就算那日我帮你荡平山匪,来日也会有天劫照应!洪流注壑,纵有万木为楫,也难逆转倾斜之势,这是他们命中劫难,是他们该死!”
“别发疯。”淡棂猛地起身,转身的同时反扇了他一巴掌,咬紧嘴唇。
“我没疯!你不知道我在堂前跪了有多久,我问天道‘天下有何奸邪不可杀?’,它不理我,那便是天下奸邪尽可杀!可问天十三卦,卦卦不可杀!是天意!是天道!你该去恨天道,而不是恨我!”那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嘶哑得变了调,每个音节都像带着血沫。
解燕的声音发颤,胸腔剧烈起伏,他伸手拉住淡棂的手,乞怜般把手贴在额头:“我后悔了…如果当时我应允了你,下山帮你把那群人都杀了,你是不是就不会恨我……哪怕万劫加身,万难缠身,只要你不恨我,碎尸万段粉身碎骨都让我去做!只要你不恨我!”
巨大的悲悸和无法辩驳的罪责彻底击垮了解燕强撑的外壳,泪水决堤而出,不是柔弱的哭泣,而是冲破喉咙深处,迸溅破碎的呜咽,他从椅子上滑下去,跪在淡棂身前:“阿棂,求你了……说爱我,你一直都爱我的,对吗?”
“但我现在不爱你了。”淡棂不再看向他,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他攥着自己,“下山那刻起,我就不爱你了。”
得到这个答案,解燕抓住淡棂的手像是瞬间被烙铁烫到,猛地松开,站了起来,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他的心窝,不断捻转,伤口不断往外出血。
解燕的声音发颤却同样拔高,恨不得将淡棂的话顶回肚子:“你撒谎!你是爱我的!否则你不会答应与我成婚,不会掀开我的盖头!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若是真的,杀了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你为何不敢拔剑杀了我!”解燕第一次这么失态地站在淡棂面前,近乎卑微的哀求。
“我有何不敢。”淡棂往后退了半步,手中化剑抵在解燕胸口,脸上所有的愤怒、无奈、悲痛,顷刻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冷漠。
解燕低头看着胸口抵着的剑,良久,极轻地笑了一下,他往前走一步,剑尖刺破皮肉。
淡棂摇摇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被解燕一把抓住了剑,他想往回收剑,手中的剑被解燕攥得死死的,纹丝不动,血从掌心滴落,触目惊心,淡棂无路可退,解燕步步紧逼,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别再靠近了。”淡棂的声音轻同梦呓,却不断提醒自己,这只是个幻境,一切都是幻觉,别信,别听。
偏偏解燕的话字字泣血,最令他动情:“阿棂……求你爱我吧。”
解燕穿着婚服,血浸透了胸口却看不出多少差别。
说完,淡棂顶腕往前一刺,竟是用剑彻底穿透了解燕的心脏,他跪在地上,胸口插着淡棂的剑,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解燕刚倒下,他身后不远处忽现一扇门,淡棂不再多看他一眼,径直朝那扇门走去,背影坚决,再无半分留恋。
淡棂攥着门环,很轻地叹了口气,随后向外一拉开,一瞬金光闪过,只觉腹部一凉,紧接着双腿无力地跪在地上,低头一看,白衣被鲜血浸透,一条贯穿腹部的血线迅速向两侧蔓延,他张了张嘴,控制不住地呕血,身体因疼痛绷直,如同铁板僵硬。
他极力克制出血口,用掌心死死压住,无形中仿佛有只手攥住了他的肺,将肺泡中的氧气榨取干净,淡棂张嘴拼命想要呼吸,却只能发出啜泣般的声音。
淡棂捂着腹部回头,解燕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右手向外伸直,正捏着一把沾满淡棂鲜血的金扇。
趁解燕还没过来,淡棂强忍剧痛扒着门框,只要越过这扇门就能回到现实,届时伤口愈合尚有与君鬼一搏之力,他往前挪了半步,撕裂般的疼痛蔓延至后背,淡棂几乎是蜷缩着身体滚过去,哪怕是伸手往前拽动躯体,这瞬间伸展的动作就能疼废他半条命。
淡棂半个身体穿过门,突然,脚踝被人攥住,紧接着身体猛地往后行,解燕将他拖出门,拽到自己身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胸口的那把剑,剑柄戳进了淡棂延展到后背的伤口里,此刻,仿若他们被剑串在了一起,解燕湿冷的气息喷洒在颈侧:“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