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燕跟潘崇回到家,开门迎面撞见形同干尸的女主人仰躺在干草铺,女人双目紧闭无意识地叫人给她倒水,她太瘦了,衬得肚子很大很重,就像石头压在一片纸上。
潘崇心情难得不错,他哼着小曲儿扶着妻子喂了点水,自顾自地对她描绘未来蓝图:“日子马上就好起来了,等你把儿子生出来,就可以好好休息,你们女人家最懂怎么照顾孩子,我一个男人不懂这些,怎么养孩子带孩子你就上点心,等大一点会走路了,就可以收拾收拾送进黄玉楼培养……”
这点水只够湿润嘴唇,女人的嗓子如风箱嘶啦啦地往外出了一口气,她睁开眼,余光瞥见潘崇身边还站了个人,咕噜地转动凸出的眼珠盯着解燕打量,眼神泛出诡异的光。
注意到女人的眼神,解燕勾起一抹笑:“母亲。”
潘崇立马打断,轻蔑地瞥了眼女人:“你不用称呼她为母亲,我们只是合作关系。”
女人的眼睛布满血丝,极度惨白的脸呈现出麻木的神情,深植于灵魂的恐惧和焦虑不断蚕食她的精神。
潘崇把女人放回床上,伸手在他肚子上轻轻抚摸,紧接着一顿,难以置信的表情中透出一股震惊:“这儿,这儿!”
他一把扯过解燕,强迫他把手放在女人肚子上,语气激动:“摸到了吗?就是这里了,你摸到了吗?”
“什么?”解燕什么都没摸到。
“这儿,”潘崇像是怕被人听见,把声音压得极低,“凸起来一小块儿,带把的……儿子,是儿子!”
或许真是摸了十二胎叫他摸出经验了,解燕也很意外,女人那看起来不足月的肚子居然当晚就临盆了。
解燕站在门外等着,潘崇在里面帮妻子接生,他做这事儿很熟练,前面的十二个女儿都是他亲手抱出来的,饥荒啃光了土地,也啃光了人,永平县像一副被野狗啃食得七零八落的骨架,只剩下荒唐和死寂。
没过多久,潘崇突然喊他进去,解燕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难产。
他进去的时候,女人已经昏过去了,长期的饥饿导致她营养匮乏,体力严重不足,她脸上的皮肉塌陷下去,呼吸微弱得只剩一丝游气。
潘崇跪在她身边,看着妻子几乎快要被撑破的肚皮,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不像人的呻I吟,没有稳婆没有热水,甚至没有能给女人吃下,让她稍微恢复点气力的东西,再这么下去,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儿都会死。
四下静默许久,潘崇的眼睛被腿间淌出的暗红液体染红,他猛地抬头看向解燕,那是种被绝望逼到尽头后的骇人平静:“你过来把着她的腿。”
解燕走过去,照他的吩咐做。
潘崇起身走到门口,弯腰抄起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用一块破布往上吐了两口唾沫擦了擦,然后走到女人身边,对着她的肚皮擦了擦。
“你要生剖?”解燕看他。
看着女人汗湿的脸,潘崇的声带像被砂纸打磨过般,低声嘟囔:“这个种得留,这是老子的根儿,潘家唯一的正根儿。”
男人不再犹豫,眼神里属于人的光彩彻底褪去,只剩下野兽护崽般的冰冷和决绝,他咬紧牙关,一手按在那微微痉挛的肚皮上,找准下刀的时机,用尽全力往下猛地一划——
菜刀铿锵落地。
潘崇猛地拽住他的衣领,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干什么!你想让我潘家唯一的独苗死!谁派你来害我的,是不是刘家的婊子?我告诉你——”潘崇身体僵了一瞬,后半句话被解燕的眼神堵了回去。
“出去。”解燕无动于衷,保持着处变不惊的微笑,“我可以帮你把孩子弄出来,可以出去等吗,父亲。”
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潘崇心里清楚,这声“父亲”换做是任何人解燕都能随便叫出口,不掺杂任何感情半分尊敬,只是碰巧他现在心情不算糟糕,愿意赏脸,否则在最开始让他叫父亲的时候,他就和这把刀一样了。
等回过神,他已经站在屋外了,潘崇脱力般瘫坐在地,粗重地喘I息着,赤红的眼睛里泪水混着血水滚落,屋外的天灰败,就是虫鸣鸟鸣都饿绝种了般不叫了。
屋里,一声婴啼嘶哑地、持续地哭喊着,潘崇像被这声音从地上提起来,猛地推门而入:“是儿子吧!”
解燕用外衣盖住了女人的尸体,抱着赤I裸的孩童转身面对潘崇,始终保持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恭喜,生了个闺女。”
潘崇的目光瞬间就钉在他怀里那团哭喊的血肉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踉跄着扑过来,扒着解燕的胳膊,拉开婴儿的腿一看,果真是个女孩儿。
他往后倒两步险些跌坐在地,勉强站稳后连连摆手,随即叹了口气,终于接受般发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呜咽声:“送去马厩,又能换几天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