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陈尚武抱着弟弟一刻也不肯撒手,宁擒云叫儿子气了这么一回,可称天下父母最痛,到如今,也可体会岳父岳母当年嫁女给他的心境,不可谓报应不爽,他纵自认情深,到底也负了柔儿一生,使得柔儿临终到得那样绝望的境地,此时此刻,因自己的儿子,百般体味,由相公再到父亲,更加深刻,他纵有情深一片,世事纠葛,到头来也这样混账,别说是两个男子,临了,连个孩子也落不下,何谈维持一生的情分,这姓陈的本是匪类,从前也不知他如何长起来,观之是没什么祥和温暖的父母家庭教养,推己及人,陈尚武此刻在宁擒云这里,再没有一处与好字有关,他浑然忘记从前如何欣赏过此人,否则他宁都统这样眼高于顶,血薄心冷之人怎会收留一个匪类,不过是因为在黥南战场上看中人家身手,办事又利落,也有些令对手棘手的本事,因此明里暗里的暗示,意在他自己乖觉,识得赏识,收在麾下,也补了秦炎的缺,算个人才,当初百般,如今看见他怀里搂着自己哭哭啼啼的儿子,哄的他不知东南西北,只知自己有个哥哥,都翻天覆地了,简直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让宁大都统恨入骨髓,厌入肌理,恨不能此刻就扒了皮,敲断骨头,烧烂了,扬了灰,再去讨一颗老君的灵丹妙药,喂儿子吃下去,一觉醒来,忘却前尘,就如同柔儿方从肚子里把他生出来一样,他从头好好地教,求上苍,叫他重来一次,他这一次,知错了,一定好好庇佑他的妻子、孩子,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大抵命运不如意的人总是爱后悔,别人往前走,他总是困在过去,一辈子走不出来,宁擒云又是气,又是伤,又是痛,又是悔,在这里看着,心乱如麻,轻红早骂完了,见他脸色,才知害怕,想起老爷的营生是甚,怕他那一份杀伐果决带到家里来,因此撑着腰杆坐下了,面色也不自然,嘴是火气下来,凉意上背,闭得紧紧的了,锄绿这才能得空趴在她耳边说来龙去脉,惊得轻红的嘴没合上过。
宁擒云的脸色比暴雨天酝酿的天空还阴暗寒怖,浑身笼罩着一种疲惫,从内到外,怕他再在这里,看着那碍眼的东西,会忍不住做出来一些另他们这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之间更无法挽回的事情,到底撩袍出门了。
宁茸心里麻麻的,哥给他擦眼泪,他将哥的手拂开,只看看秦炎,秦炎的脸色比他师父好不到哪里去,心里有气,有怨,有妒,什么都有,本不肯看他,觉察出他的目光终于离开哪个男人,到了自己脸上,还是接了,只一眼,再是冰霜结了满脸,到心上人这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个男人爱一人,爱到实在没了法子的铁骨柔肠,他这样的神采,宁茸又叫他勾起许多情肠来,不论是什么,恩恩怨怨,或淡或薄的,心里又如何舍得下,朝朝暮暮,这些日子,都与他相对,一片丹心,刨开给自己看……而陈尚武失而复得,天地间,如今眼里只有他弟一个,如何不能观察入微,见他两人之间的暗流,哪里还不明白,只一想到他弟如今的诸多不同,还有他们如今所处的环境,再看着他弟看着另一人时,再不是当时在那小小渔村时那傻乖宝面对他会有的神色,便觉有一双手不住的把他往他弟弟身外推,因此愈发魔怔了似的,发狠地抱紧了他弟,嘴里不住喃喃:“乖宝,乖宝……是俺的……是俺的乖宝……”
脑子里,霎时也想起一些事,一个人来,眼皮恶狠狠地跳,平添狰狞。
宁茸只得先安抚他,拿手摸他乱糟糟的头颅,拿那种熟悉的腔调说:“是你的,是你的……俺回来了,哥哥。”
在这个男人怀里,挣扎着,眼睛看得却是另外一个男人。
房里没人再有心情说话了,各干各的事,许多人的安静,三个人之间的痛。
屋外,是宁擒云在嘱咐成绝他们的声音,到底不放心,让好生看顾这这里,别让闹出事,也别让公子伤心受害。
宁茸喝了药,又是哭,又是闹,到底乏了,陈尚武不肯假手于人,仗着宁茸的势,到底屏退众人,将他抱到床上歇息去了。
亲眼瞧见弟弟闭了眼,匀了呼吸,心疼地揉了揉两颗红还没消下去的肿眼睛,陈尚武起身,杀气腾腾地走出这院落时,是另一个人的麻烦要到了。
回到自己房里,一脚踢开门,将他那好义弟藏身的酒坛摔烂时,却哪里还有人影子,这才惊觉,他这些日子浑浑噩噩,只跟那七禽房的老倌厮混在鸡窝里,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整日怨妇似的义弟了,知道他这义弟最大的本事就是行动起来如同鬼影一般,无处可寻也无处不在,当下一腔怨愤,又觉十面埋伏,只恨不得掘地三尺,把那狗东西挖出来炸了骨头下酒,心道:你最好别出现在老子面前,否则老子让你后悔出娘胎!
陈尚武一屁股坐在房中椅上,怒冲冲,恨浓浓,嫉汹汹,想到他弟如今身边的情形,细细一思忖,凉意稍上心头时,挥之不去的只有今日与他交手的那红发男人的脸,声儿也听过了,如何想不到那夜里撞破过的事,主角的脸就对上了,今日乖宝看他的眼神……怎不叫陈尚武只觉天翻地覆,如临大敌,眉间满是阴霾……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
宁茸这里尤甚,世人只道拈酸吃醋之典故由得女人身上来,也只有女儿家将这一项事业作为终身的消遣,在在乎的郎君身上尤甚,计较出一些事迹,本无伤大雅,千古的事,总逃不脱一些薄情男子痴心女,可落到一些碎嘴多事的文人墨客笔下,连篇累牍的记下来,他只记女子尖酸小性儿,男人哪里会骂男人呢?因此提到吃醋,世人只会想到是女人的事,哪知男人们也是个中佼佼者。
自公子这位“哥哥”来到,穿衣吃饭、起动说话,大家都别想挨着公子的边,他只恶狼似的霸着,生怕有谁从他嘴里夺了偷了似的,又生的山一般的巍峨,面相本就野蛮,加了几道凶狠的疤在脸上,更是一怒阎王栗,愤起罗刹惊,满院子近身的大都是些女孩子,胆子再大能有多大,因此又是厌恶又是害怕,总归无可奈何,不过看公子的脸上,都把也当公子敬着,苍天保佑,只要他再不勾着公子离家便阿弥陀佛了,可有一个人可不胆小,那就是他们主心骨秦少爷,这恶人是合该叫人当做眼中钉、肉中刺的,这是没说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诱拐好人家的少爷公子,公子怎的就同他搅和到一起分不开了?叫秦少爷这样老成持重的人也气的没了风度,时常与人在公子面前身后争执起来,有那么几回,差点见了血,公子也总是气的哭,秦少爷的情分他念着,大家也笼络住了他,倒再没提过离开,可恨那莽汉他也不舍得斥责,总是为难不安,好在公子极度为难愤怒时能逼出眼泪,而他们又怕公子眼泪,到底镇住了。
可这院里的情形可想而知,主子都这样,真是鸦过也悄,大家伙每日主子什么脸色他们什么气氛,不过屏气敛声,生怕行差踏错,好人进来也生病,何况宁茸本就病着,一直没好,于是两个男人更收敛了,有什么欲置之死地的争斗都在人后,在宁茸面前,不过一些无伤大雅的争风吃醋罢了,也怕把人急狠了,不给好脸是底线。
只有宁茸知道,他身体好着呢,每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帘子拉着不下床是躲避,毕竟谁也不想只是因为先吃他做的鱼饼,没喝另一人煲的鸡汤就要被眼神索命,起床时先穿了左脚的袜子而没穿右脚的,被右脚等着的人按在怀里问:“乖宝是不是不稀罕哥了?”,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每日每时,你先我后,厚此薄彼,都能酝酿出一场风云来,他哄过,解释过,开头时,极有耐心,实话实说,可实在太多了,多如牛毛,不免感到疲累烦心,索性就躲起来,要么去明衣法师那里听佛经,要么就关着门睡觉,整日浑浑噩噩。
内宫里,皇帝的身体愈发不好,储君未定,朝堂更乱,如今传唤宁擒云更勤快的很,朱启赟也久不见了,似乎早已离开府里。
曲家如今势大,自然多的是人眼红,圣上面前参了一本又一本,本就族大难统,众口难调,曲弘如今也陷在家里管起事来,再不是从前那吃喝玩乐无顾忌的小国舅,宁茸匆匆见过几面,一次比一次看着稳重,却也一次比一次憔悴。
秋闱将近,柳三清叫他老子拿棍子守着,也把心收了,一离了学堂就关在经略府悬梁刺股,听招财说,他们公子身边绣花的都换成半大小子了,可知刻苦。
物是人非事事休,朋友们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唯有谢执,他心烦时约见,次次倒肯出来。
至于宁擒云,再不愿,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抽空回家时,也只能跟他们坐在一张饭桌上,几次下来,见那黑皮莽汉对儿子也算体贴入微,硬是忍下了,只问儿子的打算,是要考,还是要荫?
宁茸心里也烦,他成日让成绝他们盯着这院里,左一个秦炎,右一个哥哥,守着亲个嘴儿都亲不上,两个还日日相斗,胡嬷嬷一走,心气儿也散了,便只说:“我先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