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微微一怔,随即应道:“是,娘娘。”
孙贵妃住的宫殿,如今门可罗雀。才走到宫门口,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汤药味儿就混着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
几个小太监没精打采地扫着地上的落叶,看见皇后驾到,吓得魂飞魄散,“扑通”几声跪了一地,连头都不敢抬。
曾经明艳照人的贵妃,此刻形容枯槁地躺在病榻上,锦被之下,身形单薄得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哪里还有半分往日艳冠后宫的模样。
她的双眼深陷,嘴唇干裂,唯有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光。见到马皇后进来,她甚至已经无力起身行礼,皇后快步上前轻轻按住她挣扎的枯手,示意她安心躺着就是。
马皇后凝视着眼前这个曾以美貌冠绝后宫的女子,想起她初入府中时不过双十年华,眉宇间终究掠过一丝惋惜。
孙贵妃的眼中闪过复杂难明的情绪,她喉间喘息若游丝,却带着一股不甘:“多谢皇后娘娘,肯来看我这将死之人。”
马皇后在床沿坐下,轻声道:“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此刻不还和我好好叙着话。”
孙贵妃枯槁的手指攥紧被角,忽而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娘娘如今,终是如愿了。”
马皇后于是屏退左右,唯留徐仪在侧,方缓声道:“贵妃病中恍惚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贵妃该懂。”马皇后的眼神里没有怪罪,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孙贵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混着冷汗淌下来:“我哪里碍着她们了?”
“你碍着了,”马皇后淡淡地道,“重八的恩宠,你独占十之七八。这后宫就像一杆秤,一头倾重,另一头就要翘起。那些自忖将落于你下风的妃嫔们,岂能看着你好过?”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何况,她们身后有我,有战功彪炳的父兄。你不过孤身一人,拿什么和她们争?”
言至此处,已是再明白不过。不是皇后亲自动的手,但她默许了,既然后宫众人的怨怼一定要有个倾泻口,那皇后只能牺牲最不重要的。
毕竟后宫失衡,前朝也难免生震荡。此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一日之功可梳理,必须要提前就做好防备。
孙贵妃眼里的最后一点火星,终于彻底熄灭了。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再也没有了争的气力,浑浊的泪水自眼角滑落:“皇后娘娘,妾的一生终究是任人摆布。”
她的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悔恨:“那年臣妾才十三岁,懵懂无知,就因为这张脸,”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曾经引以为傲,如今却只剩蜡黄的面颊,“我的胞兄为攀附权贵,竟将我献与青军元帅马世雄帐前。”
“马夫人假惺惺地说什么收我做义女,呵,义女?”孙贵妃的笑声嘶哑,充满了嘲讽。
马皇后眉峰微蹙,忆起往昔寄人篱下的苦楚,然与孙青雉殊途,彼时她已孑然无依。若得择,谁愿委身他府,作那进退维谷的浮萍?“
马皇后闻言不禁黯然,寄人篱下的日子她也尝过,然而与孙青雉不同的是,她那时已经孑然无依,没有亲人在世了。她也没有孙贵妃的姿色,义父郭子兴念及父母的旧情,收留了她。
但若是有得选,谁又愿意寄身别家,做一个处境尴尬的外人。
“马世雄兵败,臣妾又沦为了玩物,像一件战利品一样被送到了陛下案前。那一年,臣妾刚满十九岁”,孙贵妃的呼吸越发急促,眼中却燃烧着回忆的火焰,“臣妾此生便如辗转于男人掌中的棋子,未曾有一日尝过自由的滋味。”
眼泪不断的掉进她已经没有光泽的鬓发,她的双眼却亮得骇人,“若得重生,臣妾定不会随兄长赴青州。他那日送臣妾入府的眼神,贪婪和欲念,臣妾此生难忘。”
徐仪静立旁侧,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人心之恶欲,果然就像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噬人血肉以自肥,而血脉至亲在此时就成了她们吸食血液最好的借口。
马皇后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悲悯又浓了几分。她伸手,轻轻为孙贵妃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轻声道:“痴儿。若不是生在这乱世,以你的才情与能力,也足以安身立命,何须仰仗男人鼻息?”
马皇后:“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在命定的境遇里,拼了命的往上爬,但你往上爬了,自然就有人要跌落。权利相争,自古如此。”
孙青雉怔怔,内心不禁苦笑,皇后看的透彻,是不是因为她就是这样一步步打败所有人,才坐到了现在的位置:“但娘娘终究是赢家,我终究是输了。”
马皇后笑了笑,眉间却凝着霜色:“哪儿有什么赢家?到最后,不过是得到的要比失去的略胜一筹罢了。”
她的话语里,竟真的带上了一丝惋惜,“你是受了委屈,放心,本宫会替你看顾好你的女儿。”
孙贵妃痴痴凝望皇后,恍若重回初入府那日,忽而惊觉,皇后看她的眼神,从来未变过,是不是那一刻她就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所以投向自己的目光总是带着一丝怜悯。
良久,她虚弱地道:“多谢娘娘,”她的目光飘向了没有焦点的远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听闻娘娘笃信佛法,待臣妾尘缘尽了,可否请高僧超度?但求来世,要我来世的命运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马皇后颔首应允。
话音刚落,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马皇后连忙伸手轻抚其背。
徐仪站在一旁,听着孙贵妃泣血的控诉,猛然忆起,昔年周瑶光曾叹过:
天家最是不公,已是富有四海,犹离散天下骨肉,以充三千粉黛。彼时她尚觉此言偏激,宫里荣华富贵,纵有被迫者,亦不乏趋之若鹜之人。如今方悟,进了宫的女子,纵天广地阔,也只能深锁朱墙之内,汲汲营营终成枯骨,富贵搭建在自由的倾塌之上,她们的选择本就少得可怜。
孙贵妃气息稍平便又昏睡了过去,马皇后神色复杂,为她掖了掖被角,而后带着徐仪回了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