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风雨无阻且兢业职守的巴陵镖师大队似乎便要就此功成身退,就在这时,穆玄英接到了一项颇为紧急的任务。
那是十车即将运往北方战线的辎重,由南方众据点调拨筹措,将停经逐鹿坪,过洛道,至金门关再行调度。
若放在以往,此等级别颇高的保密任务几乎没什么可能落在一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人身上,奈何此途必经近来风波不断的巴陵洛道一线,论及对付此间恶徒的经验,自是无人能出其右。
据点中一连几日明灯高悬,夜如白昼,却紧闭大门,无一人出。
日落日升,日升日落,三天后,逐鹿坪的大门终于开启。
这几日分外濡湿,山间罩了大片灰蒙蒙的雾气,乌云浓淡相间,将骄阳遮掩,几乎透不出寸缕天光。旧商道上,人烟稀绝,空空荡荡,偶有飞鸟啄食萎地果实,又被由远及近的唢呐声惊得四下奔逃。
一队车马缓缓驶过往昔热闹的小道,打头的两个童子垂髫顽俏,双腮胜桃,笑意盈盈,甚是喜庆。那一对圆滚胖乎的脑袋随着尖锐的唢呐声轻点慢晃,似乎下一瞬便要从脖颈上坠落下来,却颇有几分惊悚味道。
纸扎的金童玉女开道,缟素魂幡,九副棺木驾车徐徐驶来,纸钱与黄花在晦暗天地间翻覆,为一众无甚神情的扶灵队伍添了几分货真价实的凄怆色彩。
偶有过路渔樵、打马行客,见状也远远避开,或伫立道旁,一番默默。
行至洛道界碑处,山水转枯,乱石崎路,本就灰蒙的天色变得更加黯淡,唢呐声惊起一串寒鸦,污浊水塘中□□跳起跳落,本就稀寥的过客几乎再不可闻。
如同另一个时空开启了大门,悲悯地接纳了离乱世间人。
送葬的队伍与严防整备的秋雨堡擦肩而过,没有任何停留,城墙之上,留守的浩气弟子垂首默默,简单以示哀思,背后旌旗猎猎,手中长枪不曾挪移半分。
快要行至升仙谷,乱石丛生,道路渐渐变得坎坷难行起来。
前方抱着扎彩的素衣人脚下趔趄,手中童子□□了一路的脑袋终于还是骨碌碌滚落在地。须臾风起,那轻飘飘没什么重量的脑袋便如彩鞠般向前不断滚去,引得素衣人脱离队伍,狂追而去。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噗了一声,旋即被一声更大的哭声匆忙掩盖。似是受到感染,一路没什么神情的众人忽然哭得一山更比一山高,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压过了唢呐,在山谷中不断回响,令人耳不忍闻,目不忍睹。
那颗童男脑袋似也为了躲避这山呼海啸的魔音,越滚越远,素衣人追了半晌,终于在山谷中段追上了脑袋。
他轻舒一口气,正要伸手去拿,却突然伸来一只穿着银靴的脚,将那颗脑袋踩成扁平一张。视线上移,红衣银铠,一杆长枪扛于肩头,口中尚衔半根狗尾巴草,正是笑嘻嘻的杨小白。
素衣人登时花容失色,尖锐的叫声被轰天彻地的爆炸声淹没。无数巨石滚流倾下,其间人影微渺如粟,迫得他手脚并用,向来路拔足狂奔,边跑还边高声道:“杀人啦!山贼来啦!快跑啊!”
漫天尘烟同样淹没了杨小白的身影,他的笑声却在一片混乱中格外清晰:“跑啊,再跑快些。”
扶灵的队伍东冲西撞,掩着口鼻往来路后撤,烟尘褪去,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另一队人马。
便如炼狱之门訇然中开,爬出无数厉鬼游魂,为首的男子逸长发而覆假面,手中反持一柄斑驳的弯刀,一步一步朝九口沉重的棺木走来。
他每逼近一步,走在最前的扶灵人便往后退开三步,直至众人彻底前心贴后背挤成一滩动不了分毫的肉饼,对面才仿佛终于满足,愉悦地停下了步子。
杨小白也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狐疑觑着抱头蹲地、被迫搜身的众人,那惶恐瑟缩不似作假:“老大,会不会搞错了?万一真是送葬的呢?”
白商在最大的棺前站定,他换了副新的手衣,这次通身漆色,浑然一体,几乎不可见丁点原本苍白的肌肤:“按谷中截获的密报来看,物资共有十车之数,如此庞大,又要安然运出,棺木或是不错的选择。”
他的手指寸寸抚过那口木棺,挑起上覆白花:“就算或有错认,也决计不可放过。”
得白商肯定答复,杨小白也不再执着,只是道:“不然还是我来开棺吧,若真是尸体,见着了未免晦气。”
白商却道:“不必,便是罗刹我也斩得。”
旁人说这话未免尽显狂妄之态,他口吻平淡,却好似陈述一件最是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众弟子闻言,皆垂眸后退,分散去了其他棺木旁。
“罗刹不惧,那追命箭如何?”
这一声犹如惊雷,蓦地从山谷上方炸开。便似得召唤,原本惊弓之鸟般的送葬队伍中蓦地暴起一人,从后勒住看守弟子的脖颈,利落绞断。杨小白果决提枪,腰间却被弯刀的刀柄从旁一击,整个人扑在地上。
一支羽箭便就如此险险擦过肩甲,射落在地。
这般天降掩护下,送葬人们已劈开最近的一具棺木,拨开寥寥稻草,取出其下掩藏的刀剑。无数执弩的天璇坛弟子驭改良鸟翼而来,在空中形成连绵压城的黑云。
领头人同罩了张假面,灰白的发纷扬而起,却遮不住眼中肃杀。
正是影。
他本就是个寡言之人,此刻更是不欲废话,手中弩机顷刻连发十数箭。到底是唐门高手,自幼弩箭等身,准头与力道皆非等闲可比,如此凌厉箭矢,端的是追魂夺命,毅然凛绝。
不及队伍中的铁盾掩护,白商单臂撑在棺盖上,翻身滚落至另一侧,十数箭矢瞬息而至,在棺木上一字排开。
如此强密的火力压制下,棺木似乎变成了唯一利好的掩护。
白商果断道:“开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