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自向前几步,近乎临水照花,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如出一辙,浑无所别。
如此近地端详着自己的脸,有点奇怪,又有点悚然,穆玄英极度不自然地挠挠头,又道:“你都准备好了,又要我讨来这些粉黛做什么?”
“自然是为你改装。”对方将他拉到铜镜前坐下,“你要匿于暗中,怎好顶着张一样的面孔?”
穆玄英想了想,倒也是这个道理。
他生来大眼浓眉,皮肤又是极健康的颜色,男子便取了白粉,在他面中薄薄扑了一层,见他呸呸直往外吐粉,时而又一副强忍喷嚏的模样,很是无语道:“闭嘴,屏息。”
穆玄英乖乖照做,任凭对方又拿来青黛,在他眉头眉尾各添了几笔。
寻常人家,自是没有那么上品的粉黛可用。粉是最普通不过的粟米粉,扑得多了,直簌簌向下掉个不止;黛是蓼蓝制成,晒得有些开裂,画过眉梢,有些细碎的疼。
自己的脸就悬在眼前,又是如此之近地对自己做着这些好似夫妻间才会做的闺中之举,简直太过奇怪。但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为了捉住跟踪之徒,也只好将一切都暂且忍下。
改完面容,男子又散开他一头长发,用篦子一梳到底,复用根木簪简单束成髻。
整个过程,穆玄英就如同个再僵硬不过的木偶,任由对方扳着下巴反复打量,内心已然从最初的羞耻忐忑变成了麻木不堪。
对方看了看,又用毫笔沾墨,在他眼下轻轻点了一记。
“好了。”男子终于道。
穆玄英酝酿了半晌才敢睁开眼端详自己的容貌,甫一与镜中人对视,不由吃了一惊。
脸还是这张脸,扑白了面中,这几日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原本浓色的眉被勾长寸许,连带着面部的轮廓竟也好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眉头眉尾的走势被寥寥几笔改变,便是不做任何表情,也有了种似蹙非蹙的感觉。
前额的碎发被悉数梳起,重新束拢的发髻于两鬓之处收得极紧,将原本圆润的眼型拉得微见斜飞,下缀泪痣盈盈,更让整个人从明朗康健变得柔和孱弱起来。
对方也在一旁端详,忽又想起什么似地,翻找出一盒胭脂,拇指取上些许,搓得颜色浅淡,在穆玄英唇间轻轻一摁。
穆玄英:“……”
“这下行了。”男子擦了擦手,“好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哈。”穆玄英干笑了几声,“这真是易容术吗?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太对味。”
对方却道:“你现在的模样,难道还有人认得出来么?”
穆玄英又看了几眼,艰难吞下一口口水,道:“……我觉得他们不是认不出,应该是不敢认。”
“好了,别说这些了。”恶谷弟子重新整了整自己的衣装,“方才我确认过了,那人此刻就在屋外。我去将他往茂陵的方向引,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说话间,他推开房门,适才那种颇玩味的神情顷刻烟消云散,拍拍面颊,换上了张强撑精神又干劲十足的脸,走入更深夜中。
穆玄英亲见这一手变脸绝活,不由目瞪口呆,赶忙凑到窗边,透过一缕罅缝朝外探看。对方本比自己还高出些的个头,在束发下也变得不甚分明,此刻在夜色中行走,几乎将他日常里所有小动作尽数复刻。
黑暗中,他终于捕捉到了个飞快穿梭在房上的影子,便也赶忙推门走了出去。
追踪者不知是何身份,却分外敏锐,听到这边微小的开门声,登时警觉地投来视线。穆玄英赶忙弯身扶住另一户人家的院墙,曲拳在唇边,咳得浑身颤抖。
托恶谷弟子的福,将他一双眉画得不装而蹙,配合他苍白面色与颤抖的动作,着实是一副不堪孱弱的病秧子模样,毫无威胁性可言。
追踪者想来也是如此觉得的,很快收回视线,在黑暗中继续蛰伏,待得跟踪的对象就快消失在视线里,穆玄英也已转身回到房中,方才继续追了上去。
耳畔听到一记转瞬即逝的轻响,穆玄英复从大敞的门后走出,作为待捕螳螂的黄雀迤迤然跟在后方。
知晓对方警觉非常,穆玄英不敢迫得过近,便远远缀在其后,将追踪者的一切行动收归眼下。
此人一袭标准夜行衣,应也是匿踪高手,纵然在穆玄英双目不眨一下的盯梢中,也依旧莫名其妙消失了好几次影踪。好在他行于林间,足迹虽不可见,却总能留下林叶沙沙之响,不多时,身影也能重新为穆玄英所获。
泱泱江湖诸家众派之中,能有如此妙绝身法与匿踪之学的,可算寥寥。
穆玄英暗忖,自觉与大漠圣教无甚瓜葛,那剩下的,便就只有一个。
三人就如此一个串着一个来到茂陵附近,追踪者就同穆玄英起先数度感知到的那般,只静静跟在目标身后,全然没有暗中做些什么卑劣举动。
既然心中已囫囵有了个答案,穆玄英也不再束手畏脚,从地上随手抄来一把石子捏于指间,顷刻朝对方飞出。
追踪者耳聪目明,登时闪身躲过,弩机自腰间滑落掌中,抬手便朝穆玄英发来数矢。
“太慢了。”身后传来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追踪者惊讶回首,对上的却不是那张自己跟踪多日,早已熟悉非常的面孔。恶谷弟子不知何时早已近身,两指掠过他周身几处大穴,“近身才好用。”
“哪里慢了?”穆玄英飞身而来,“分明是在给你创造机会。”
追踪者被封穴道,动弹不得,只一双瞪圆的眼,时而滑向恶谷弟子,时而滑向穆玄英的方向。